第96章 幕府才盛(5)(1 / 3)

半月前,紀澤到了安慶,隨行的還有南五舅的獨子江慶才。江慶才小時候因家境不好輟學務農,後來靠著曾國藩的接濟,又斷斷續續念了幾年書,但終因基礎太差,長進不大。江慶才一見做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說父親臨終時一再要他來找表哥,謀一份差使,免得再在鄉裏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國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分上,沒有一口回絕,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總督幕府重金聘請、多方羅致四海才俊,對於前來投奔的,隻要有一技之長,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絕,但對無能之輩、庸碌之徒決不收留。曾國藩的觀點是:牛驥同槽,庸傑不分,必然使英雄氣短,才士齒寒。

半個月來,曾國藩有意識地考察了江慶才,交給他幾件事,都不能辦好;性格又疏懶、褊急,愛以總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飯時,親眼看見他將飯碗裏的穀一粒粒挑出來,丟到腳底下,曾國藩心裏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飯時遇到穀,總是去掉穀殼,把裏麵的米嚼碎咽下,從未連米扔掉過。一個貧苦出身的人,才過了幾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國藩於這件小事上看出江慶才不堪造就。昨夜為此事思考很久,終於下決心了:盡管南五舅有恩於前,盡管江慶才是至親,也決計打發他回家,安慶幕府不能留下這個闒茸。今天一大早,曾國藩跟表弟好說歹說談了半個時辰,又從積蓄中拿出一百兩銀子,並親自寫了“世事多因忙裏錯,好人半從苦中來”的對聯勉勵他,總算把表弟說通了。

處理好這件事後,曾國藩開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課——臨帖。這些日子臨的是劉墉的《清愛堂帖》,這是紀澤帶來的。

去年,卜居寧鄉善嶺山的唐鑒,以八十四歲高齡謝世。曾國藩接到訃告後十分傷心,命紀澤代他到寧鄉吊唁。唐鑒的侄兒將一本字帖交給紀澤,說是伯父生前叮囑的,此帖留給曾製台。這本字帖就是《清愛堂帖》。

曾國藩接過這本字帖,欷歔良久,二十年前從鏡海師研習程朱理學、探討前代興亡的往事,一一浮上心頭,宛如昨天。這本字帖,他曾在唐鑒的書齋裏多次見過。後來唐鑒致仕,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國藩那年回家守母喪時,還特為到善化把它借來,細心臨摹過一段時期。劉墉號石庵,諡文清,乾隆朝大學士,書法冠絕一時。《清愛堂帖》集中地體現了他的書法藝術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對唐鑒了解甚深的曾國藩,知道老師如此鄭重地將這本字帖作為遺物留給自己,絕不僅僅隻在讓他臨摹觀賞,一定另有深意。但鏡海師死前兩年已不能作字,又沒有遺言留下來,這中間的深意究竟是什麼?半個月來,曾國藩天天臨《清愛堂帖》,天天對帖思考,卻始終沒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靜氣地臨摹了兩刻鍾後,又對著字帖深思起來。劉石庵的字,粗看起來天趣自然,有小橋流水、遠山淡墨之意境,細究則筆筆剛健,字字雄放,包含著黃河長江般豪壯氣概。他將帖子又從頭至尾一字一字地鑒賞一遍,看完後,又對整頁整頁作一番鳥瞰。忽然,如同一道陽光射了進來似的,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趕緊拿出日記本來,記下今天這個不尋常的頓悟:

看劉文清公《清愛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藝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遠。作文然,作詩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於淡遠之中,尤為可貴。

寫完,又輕輕讀了一遍,在“含雄奇於淡遠之中”一句下畫了幾個圈。他十分欣賞這句話,自認這是個很大的發現。一時思緒泉湧,不可遏止,他奮筆續寫:

昔姚先生論古文之道,有得於陽與剛之美者,有得於陰與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劃然不謀。然柔和淵懿之中,必有堅勁之質、雄直之氣運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寫下去:

作字之道須陽剛陰柔並進,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有不著力而得自然之味,著力如昌黎之文,不著力如淵明之詩,二者缺一不可,亦猶文字所謂陽剛之美、陰柔之美矣。

他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又添了一段:

大抵作字及作詩古文,胸中須有一段奇氣盤結於中,而達之於筆墨者,卻須遏抑掩蔽,不令過露,乃為深至。

曾國藩把這幾段連起來讀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對字、對詩、對文的研究突然進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難道這就是鏡海師的深意嗎?鏡海師一生以國計民生為重,以培養學生的人格為重,素來視詩文字畫為末技;而自己這幾年來位居總督,帶兵十萬,早已不再是翰苑舞文弄墨的書生了。顯然,鏡海師的用意還不在於此。曾國藩離開書案,在房子裏慢慢踱步。走了幾步,他驀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與做人是相通的,既然字可寓雄奇於淡遠之中,文可含陽剛於陰柔之中,那麼為人為什麼不可以如此呢?曾國藩明白過來,也喜悅起來,在日記的結尾處,迅速添上兩句話:“含剛強於柔弱之中,寓申韓於黃老之內。斯為人為官之佳境。”像一個高明的畫師終於完成了最後最得意的一筆,整個畫麵瞬時光彩奪目,曾國藩覺得今天這篇日記也因這兩句話而滿篇生輝。他心裏想,鏡海師送帖的深遠意義,可能就在於此。

今天的這個早晨過得太有意義了,曾國藩的心情很舒暢,想起兒子來安慶這麼久了,也沒有好好地跟他談過話。吃過晚飯,他特地叫兒子到書房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