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的自述,從天王出生寫起,其中包括創辦拜上帝會,與楊、馮、蕭、韋、石在金田村起義,一路打永安、打長沙、打武昌,最後打下金陵,建都立國;而後寫自己的身世,如何參加起義軍以及這些年來的戰功;再寫六次解天京之圍的經過和經營蘇州、常州的政績,接著寫天國最後幾年國勢頹敗及其原因,最後寫自己如何為天王盡愚忠等等。一個僅讀過三年私塾的人能把太平天國這十幾年的軍國大事,以這樣簡短的篇幅井井有條地寫出來,曾國藩讀著讀著,常常發出感歎。記憶超人、才華出眾、處事精明、用兵神妙、忠於主子,這些方麵,都是世所罕見的。這樣的全才將領,不要說八旗、綠營找不出,就是在湘軍裏也找不出一個,曾國藩甚至覺得自己在這些方麵的總和上,也不如李秀成。可惜呀,可惜一個曠代之才誤投黑暗!尤其在讀到“今天朝之事已定,不甚費力,要防鬼反為先”一句時,曾國藩禁不住放下紙來,為之沉思良久。
在後院轉了幾圈後回到房裏,曾國藩仍無睡意,又將李秀成的自述繼續讀下去。忽然,幾行字跳進他的眼簾,引起了他的注意:“天京城裏有聖庫一座,係天王的私藏,另王長兄次兄各有寶庫一座,傳說裏麵有稀世珍寶,但我未見過。”曾國藩被這幾行字弄得大為不安起來。早在幾年前人們就在傳播這樣一句話:金陵被長毛建成了一個小天堂,裏麵金銀如海,財貨如山。因此引起了許多人垂涎,當年和春、張國梁等人之所以拚命圍城,據說就是想得到這筆財產。昨天,在曾國荃的陪同下,曾國藩到了朱洪章的營房。進得門來,裏麵鬧哄哄的一片,三四個大箱子敞開著,珍珠銀錢、綾羅綢緞撒滿一地。見了曾國藩兄弟進來,大家嚇得不知所措。朱洪章忙將一個朱紅大箱的蓋子蓋好,一屁股坐在上麵,望著曾國藩傻笑。
“朱鎮台,你們在幹什麼?”曾國藩已知七八分,正要教訓幾句,曾國荃忙岔開說:“朱鎮台,你們玩得好起勁喲,連箱子都拿來當賭注了。”朱洪章“嗯嗯”兩聲後反應過來了,離開箱子站起,仍舊是傻笑著說:“中堂大人,不知你老駕到。過兩天卑職專備一桌薄酒,請你老賞臉。”
“好,好!你說話算數,過兩天我和中堂再來赴宴。”曾國荃打著哈哈,邊笑邊把曾國藩拉出了大門??
是的,金銀財寶,長毛的金銀財寶,沅甫對它是如何處置的呢?到金陵這些天來,一直沒有工夫和他細談這事。“荊七!”曾國藩喊。王荊七過來了。“你去請九爺過來。”
“老九,李秀成的供詞,我看完了大部分,你抽空也看看。”待國荃坐下後,曾國藩將李秀成的自述揚了揚說。
“這會子哪有這個閑工夫。”曾國荃以一種鄙夷的態度說,“一個不通文墨的綠林草寇,能寫個什麼東西出來。”
“老九,李秀成雖讀書不多,但條理清楚,識見有大過人之處,就是你我兄弟,論個人的才情,也未必能超過他。”
“大哥你把他抬得過高了。”曾國荃冷笑道。
對於這個親弟弟,做大哥的是再清楚不過了。漫說一個被他打敗的長毛頭領,就是當今公認的高才左宗棠、彭玉麟、李鴻章等人,他也不放在眼裏。現在立此大功,更是洋洋自得目空一切了,這一點令曾國藩深為憂慮。他知道不可說服,便指著剛才那段話說:“你看李秀成說的什麼。”
曾國荃將這頁紙拿過來看了看,臉色有點不自在:“什麼聖庫、寶庫,我們都沒有見到。”說著將紙往桌上一甩。
“老九,這幾天忙得暈頭漲腦,我忘記問你了,城破前,你有沒有對將士們說過,不準將金銀財寶據為私有?城破後,有沒有采取些必要措施來保護?”
“沒有。”曾國荃答得幹脆。
曾國藩心裏很不是味道。要在先前,他馬上會黑下臉來重重地說幾句,現在,他從心裏感謝弟弟為他掙了這樣大的臉麵,也憐憫弟弟攻城辛苦。略停一下,他仍以和悅的態度問:“老九,外間早已哄傳金陵城裏金銀財寶是如何如何的多,城破後那幾天雖沒來得及保護,現在還可以下令封存。”
“大哥,你來金陵前我就下過令了。”曾國荃懶洋洋地說,一副不大樂意的樣子。
“那就好,那就好!”曾國藩忙讚揚。
“但各營都來報告,說並沒有看見長毛的什麼財產,小天堂啦,金銀如海啦,都是假的。”
“假的?”曾國藩大吃一驚,“如山如海,當然過頭了,完全沒有是不可能的,我擔心的是剛進城的那幾天一片混亂,金銀都入了各自的腰包。”
“大哥說得有道理。”曾國荃的態度開始認真起來,“長毛經營了十幾年的偽都,要說它全沒有金銀財寶,鬼都不相信,這些營官的話還能瞞得過我嗎?我心裏明白,一定是他們入了私房。不過我沒有講他們,說聲‘沒有就算了’!”
“不追查不行,你要知道,朝野內外多少人在盯著這筆財產,戶部早就傳下話來,要靠這筆錢來發欠餉。就是我,也等這筆錢來給鮑超、張運蘭、蕭啟江他們發欠餉,都欠了好幾個月了。鮑超霆字營有五個月沒發餉了,那天我要他沿偽幼主南逃路線跟蹤追擊,他還不情願,想守著金陵這座金庫分錢,我答應他就這個月補齊,他才走。”曾國藩說的都是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