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間,荊七捧來一大堆從京師來的函件,彭壽頤急忙從中挑選京報。找到了!京報在首要位置上登載明諭:“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後懿旨,本日據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循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妄自尊大,諸多狂傲,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視朕衝齡,諸多挾製,往往暗使離間,不可細問,若不及早宣示,朕親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政。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事,不準幹預公事。特諭!”
曾國藩看完這道特諭,半晌作不得聲,他輕輕揮手,示意趙烈文等人退出,自己獨自坐著,忡忡然仿佛呆了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荊七在他的耳邊說:“大人,天已黑了,要掌燈嗎?”
“什麼?天黑了,我坐了多久了?”曾國藩如同睡夢中醒過來一般。
“有一個時辰了。”荊七輕輕地說。
“好吧,掌了燈後,你告訴廚房,今晚不要送飯,叫他們煮一碗新鮮青菜湯,再打兩個雞蛋就行了。”待荊七出門後,曾國藩的腦子才開始轉動過來。
宮闈事秘,詳情莫知,但有一點已很清楚了,恭王的確是因蔡壽祺的彈劾而被罷黜的,且上諭寫得明白,是奉兩宮太後懿旨。所謂兩宮太後,實際上是西太後的代名詞,這點曾國藩早已知道。事情完全如趙烈文等人所分析的,西太後指使蔡壽祺上奏,又親自下令革去恭王的一切差事,措辭如此嚴厲:“目無君上”“諸多挾製”“暗使離間”,竟類似三年前指責肅順的口氣。
天氣尚隻是初秋,曾國藩已覺冷得發抖。他叫荊七找出一件棉褂來,穿在身上,還冷不過,於是又要荊七幹脆生一盆炭火。曾國藩深知,在他離開京師,創辦湘軍到現在十餘年間,恭王一直是他在朝廷中最強大的支柱。文宗在日,恭王以皇弟之親貴,力勸文宗信任他、重用他,盡管遇到多方掣肘、滿蒙猜忌,甚至文宗本人亦不甚放心,隻因有恭王這座大靠山在,曾國藩始終還是受到器重的,當然,那時還有肅順的大力支撐。文宗歸天後,肅順被處決,但恭王擁戴功勳巨大,位居議政王,朝廷一切大事,皆出於恭王一手。恭王將曾國藩引為腹心,給予完全信任,直至節製四省兵力,成為三藩之亂後軍權最大的第一個漢人。後來,曾國藩漸漸看出西太後葉赫那拉氏是一個權欲極強,心機極多,手段極狠的女人,她不甘於大權旁落,與恭王常有齟齬,太後與恭王之間的不合,使朝中有識之士為之擔憂,處於軍事最前線的曾國藩則更是忐忑不安。
現在,曾國藩終於明白了,攻克金陵後所遭遇的一切不愉快之事,如富明阿的暗訪、三禦史的參劾以及沸騰人口的物議,很可能都是西太後這條線上生的事。是不是西太後害怕恭王利用湘軍這支軍隊,作為日後重演辛酉政變的工具?抑或是西太後討厭恭王過於重用漢人,使湘軍坐大,成為滿人江山的最大隱患?不管怎樣,恭王的被罷黜,在曾國藩看來,是這十餘年間所受到的打擊中最為致命的一次。
皇上的親叔,在辛酉年起了旋轉乾坤的作用,近年來外撫諸夷、內平戰亂的議政王,無論從親、從貴、從功、從哪方麵來講,都是當今天下第一臣。就是他,都被這個西太後弄了下去,此人之手腕心腸可想而知!曾國藩想起前朝的呂雉、武則天,莫非大清王朝也要女主臨朝了?牝雞司晨,國之不祥,恭王已被先行開刀,接下來大概是自己和自己的兄弟了。曾國藩由恐懼慢慢轉到絕望,木然坐在椅子上,仿佛身子正在被人推向黑暗的深淵。
第二天一早,他把曾國荃、曾紀澤叫進內室,關起門窗,向他們談了自己對時局的分析。叫兒子立即離開江寧回荷葉塘,取消原定全家遷居江寧的打算,並轉告四叔要事事謹慎,勿再招惹是非。也要弟弟對奏請開缺一事做好心理準備,倘若太後溫詞慰留,當此時勢,勿再固請,以保存實力;倘若太後同意開缺,要坦然接受,接旨後立即啟程,在家養病讀書,不涉及湖南官場絲毫。一向我行我素、不畏人言天命的曾國荃,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大為震驚,不免冒出一股灰溜溜的心緒來。
秦淮月夜,曾國藩強作歡顏,為開缺回籍的弟弟餞行
一連幾天,曾國藩無心治事、讀書,早早晚晚和趙烈文等人下圍棋。下棋的時候,有時會偶爾想起康福來,心裏無端冒出一種虧欠的疚意。京師再無重要消息傳來,案桌堆積的事情又一樁樁壓頭,曾國藩自我嘲弄地作了一副對聯:“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雖如此,他也是又無可奈何地打起精神來辦事。
上午,汪增甫、錢密之等三聖七賢結伴來到總督衙門,對今年江南鄉試事又提了許多建議:一是為隆重起見,今年甲子科鄉試請總督大人親自入闈監臨;二是內簾十八房,請於科第出身實缺州縣中考充,如實缺人數不敷,即於安徽江蘇兩省候補之,即用大挑揀發各班中挑選;三是鹹豐九年借杭州鄉試時,因實到考生少,曾留下四成三十六名,請奏準列入今年中試名額;四是重建被長毛破壞後又遭兵火焚毀的夫子廟。這些建議,除第一點曾國藩表示要按舊章辦事,兩省巡撫輪流監臨,今年由江蘇巡撫李鴻章充任外,其他的都欣然采納。三聖七賢滿意告辭。臨出門時,汪增甫將近日所作《不動心賦》交給曾國藩,說“請中堂賜教”。曾國藩連說兩聲“拜讀拜讀”,將它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