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整飭兩江(8)(1 / 3)

曾國藩心裏一驚,如此說來,這位法師已高齡九十一歲了。他生在乾隆爺年代,正好與六朝柏、南宋鬆、永樂銀杏般配,合稱焦山四老。曾國藩再細細地看了老法師一眼。他已看出眼前的這個古董,不僅僅是一個脫離塵世八十年、靜觀濤生雲滅的老和尚,更是一個佛學精深、世事通達的智者。

“法師來此八十年了,仍對鄉音分辨得如此清楚,真不容易。”曾國藩感歎著。

“老衲對世俗一切都已淡薄,唯獨對生我育我之家鄉懷念不已,近年來此心尤切,這或許就是世俗所說的葉落歸根吧。老衲修身養性八十年,看來仍未脫凡俗。”芥航又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

這時天色已暗,法師吩咐在方丈室裏擺桌開席,又對曾、彭說:“老衲已經二十多年不與人吃飯了,今日在此遇鄉親,老衲破例陪二位居士吃一頓夜飯。”

曾、彭連聲稱謝。一會兒擺出一桌齋席,雖無魚肉雞鴨,但用豆製品以及各種蔬菜燒烹的齋菜,卻更清香可口,還有那用山上泉水釀的素酒,也很爽潔甜美。芥航法師略微吃了幾片青菜,便不動筷了。

方丈室裏的油燈時明時滅,窗外江水拍打著礁石,發出澎澎湃湃的聲響。風吹著滿山鬆竹,與江濤合鳴。一切都是天籟,無半點塵世的喧囂。麵對著這位銀須高僧,彭玉麟恍若置身蓬萊仙島。他忍不住對芥航說:“弟子有一事不明,請法師賜示。”

“居士有何不解之事?”芥航慈祥地問。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拋不開塵務。請問法師,弟子是了卻塵務、再皈我佛,還是拋卻塵務、即皈我佛呢?”

“塵務未了,凡心不淨,即便皈依,亦難成正果。以老衲之見,居士不如了卻塵務之後,再皈佛門,日後一定可成正果。”芥航平靜地回答。

彭玉麟點點頭,似有所悟。曾國藩想:老法師之言合情合理,也正合自己之心;倘若勸他即刻皈依佛門的話,我靠誰來整頓水師?他對這位同鄉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問道:“弟子生性偏激,容不得半點邪惡,生平好為掀天揭地之想,雖亦有些小成,但不順心事居多。請問法師,弟子應奉何法持身?”

“阿彌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惡如仇,正是佛性的表現。去惡即是為善,除暴方能安良。佛法講大慈大悲,並不寬容殘殺眾生之妖魔。不過,老衲看居士一生鼎盛之期已過,眉宇間陽剛勁氣已趨衰退,有生之年難再有大作為了。故老衲奉勸居士一句直言,今後總要從波平浪靜處安身,莫從掀天揭地處著想為好。”

曾國藩聽了,默不作聲。

芥航又說:“老衲觀居士氣概,有我佛普度眾生之誌,但我佛如此宏願,亦非一蹴而就,要靠世世代代眾比丘、比丘尼弘揚佛法,曉諭眾生,方可使世界脫離苦海,同登樂土。方今塵世妖孽猖獗,正氣不張,在此汙泥濁水之中,居士能有成功,亦屬大不易。天下事,豈能由我一人做完?願居士能理解老衲之心,方不致被適才直言所煩惱。”

曾國藩聽這幾句話大有道理,遂轉憂為喜,合十謝道:“法師之言,大開弟子胸襟,弟子當謹記不忘。”

彭玉麟見法師果然智慧圓通,道行高深,又請教道:“請問法師,這世界近些年內可有承平之日複來?”

芥航搖了搖頭,說:“道光末造,蚩尤作亂,天遣應龍,降妖伏魔。今蚩尤雖滅,然綱紀大亂,世道大壞,人心大變,此絕非一應龍所能了耳。天下承平,短期內不可複見,至少老衲看不到了。”

曾國藩雖覺悲哀,但不能不佩服法師非凡的眼力。他想,這樣一個年近百歲、身曆五朝,又深明佛理、冷靜睿智的老和尚,大概人世間的一切疑難,他都可以有辦法解決。他目前正為水師的事作難,雖蒙聖旨寬容,長江水師暫時保留下來了,但今後戰事稍一減少,就有可能再下令撤銷。能有一個什麼妥善的辦法,將它長久地保留下來就好了。那樣,既可以成為自己終生的“護身坎肩”,又可以作為湘軍的代表長存於世。在這一點上,他頗為類似曆史上那些開基創業的帝王,想把自己親手創造的業績千秋萬代地傳下去。如何發問呢?明說不宜,轉彎子說又怕講不清。想了好久,想不出好辦法,不如幹脆打土語算了:“弟子有一為難之事,懇請法師莫嫌俗陋,幫弟子解開難題。”

“居士有何難事,不妨說與老衲聽聽。”芥航停止數念珠,聚精會神地聽曾國藩發問。

“弟子老家所在地,前向風氣極壞,白日搶劫、半夜行盜之事甚多。弟子遂在家中喂養了三十條狗,用來防守家門。現在安靜多了,守門狗無事可做,便欺負鄰裏雞鴨,弄得四鄰不安。請問法師,弟子應如何處置這些狗?”

芥航聽罷,嘴角邊浮起一縷極淡的冷笑,說:“居士可三宰其二。”

曾國藩點點頭,又問:“弟子本意想全部宰掉,可否?”

“不可!”芥航斷然回答,眼睛裏射出兩道與龍鍾老態極不相稱的光芒來,“狗多壞事,無狗亦壞事。居士此舉當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