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名毀津門(9)(1 / 3)

建昌花板和赴津辦教案的上諭同一天到達,明明白白地預示著他此次津門之行是有去無回了。對自己這衰病之身,他無甚留戀;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極人臣,也無甚遺憾了。他最牽掛的就是兩個兒子,擔心他們今後不能好好地立身處世,擔心曾氏家族會有一天突然敗落。這樣的事,對於大家世族來說,幾乎不可避免。他希望曾家能夠避免,至少能推遲幾代出現。要寫的話,多少年來爛熟於胸,用不著多想,他筆不停揮,文不加點,一直寫到雞叫頭遍才住手。寫完後他又從頭至尾誦讀一遍,一種惆悵落寞之情油然襲來,不能自已。

餘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凶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餘此行反複籌思,殊無良策。餘自鹹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

餘若長逝,靈柩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而已。

餘曆年奏折,抄畢後存之家中,留予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絕少。所作古文,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誌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適以彰其陋耳。如有知舊勸刻餘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

餘生平略涉儒先之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發露於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露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將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汙。餘於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幹淨,宜於此二者痛下功夫,並願子孫世世戒之。

曆覽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也,則反是。餘生平亦頗以勤字自勵,而實不能勤;亦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問實不能儉。爾輩以後居家,要痛改衙門奢侈之習,力崇勤儉之德。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吾早歲久宦京師,於孝養之道多疏,後來輾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裨益於諸弟。餘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當視叔如父,視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諸弟漸老,餘此生不審能否相見,爾輩若能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轎隊被攔在天津城外

曾國藩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和幾個兵弁,冒著六月酷暑,扶病上轎。彭楚漢建議:“大人身為直隸製軍,天津又處動亂之中,此行宜以兵馬壯聲威。卑職願帶一千人隨大人進津門。”

“不行。”曾國藩斷然拒絕,“上諭說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維護大局,則不能開仗。我帶兵前行,不正好給洋人動刀兵以借口嗎?”

彭楚漢默然退下。

“彭軍門。”曾國藩又把他叫住,“洋人猖狂無禮,後果難以預料,直隸軍隊有捍衛京畿之責任。你要訓飭部屬,決不能掉以輕心,隨時準備,以防不測。”

彭楚漢領命,作為一個有十幾年戎馬生涯的總兵,他懂得目前形勢的嚴峻。

綠呢大轎啟行了,後麵趙、吳、薛等騎馬相隨,沿著通往天津衛的古道緩緩前進。一望無邊的京津平原在烈日暴曬下,一切生命都變得疲軟懶散。兩旁莊稼地裏,稀稀落落地種著些高粱、玉米、西瓜、紅薯,葉片低垂,藤兒幹枯,全無一點生氣。地裏死一般的寂靜,偶爾可見一兩個人從高粱叢中鑽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又鑽進去。這些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生長在南方的趙烈文、吳汝綸看著直搖頭。古道上很少見到來往行人,偶爾所見的,也隻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個個麵如菜色,身如幹柴。進入靜海地麵時,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他們拖兒帶女,背著大布包,神色憂傷。曾國藩叫兵弁過去打聽。原來是永定河在葛漁城一帶又決口了,衝毀農田莊舍無數,受災的百姓隻得背井離鄉去逃難。老百姓刻骨咒罵河道河吏,罵他們將河工的款子貪汙了,偷工減料,敷衍草率,欺蒙上司,貽禍百姓,是一班該千刀萬剮的貪官汙吏。

曾國藩坐在轎裏,一顆心沉重得如同千斤鐵錘。眼裏所看到的已令他愴然,聽到的又令他憤然,而即將麵臨的更令他頹然。

西洋天主教早在明末就在中國傳播,到康熙年間大盛,一時有信徒好幾十萬。後來,因天主教不準中國信徒祭祀祖先,引起朝廷不滿,而神父穆經運又參與胤禩等奪嫡之爭,故雍正、乾隆之後,天主教遭到嚴禁。鴉片戰爭之後,朝廷又允許外國人傳教,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少糾紛。

曾國藩對天主教素來反感。天主教獨尊上帝,不敬祖宗,不分男女,與他心目中的禮義倫常大相徑庭,他視之為擾亂中華數千年文明的異教。在他看來,長毛就是把這一套學了過來,結果造成十多年的大亂。至於洋人販來的鴉片,他更是深惡痛絕。但對洋人的堅船利炮,以及諸如千裏鏡、自鳴鍾、機器等,他又由衷地佩服。三十年前慘敗於洋人的教訓,他記憶猶新。十多年來親曆戎間,對外國與中國在軍事上的懸殊他看得很清楚。一個基本認識已在他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與洋人相爭,不在於一時一事的輸贏,而在於長遠的勝負。中國目前不如洋人,一旦開仗,隻有失敗。要靠“打脫牙和血吞”的精神,忍辱發憤,徐圖自強。他以這個認識為基礎,利用晚上住宿的空隙,擬了一篇《諭天津士民示》,告誡天津士民要將好義剛強之氣引入正道,對教堂傳聞要查訪確實,不可以忿報忿,以亂招亂。十載講和,得來不易,一朝激變,荼毒百姓。並宣告奉命而來,一以宣布聖主懷柔外國、息事安民之意,一以勸諭津郡士民,必先明理而後言好義,先有遠慮而後行其剛氣。曾國藩準備一進津門,就將這張告示交衙門刻版,刷印幾百份,遍貼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