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景

再發現

作者:楊爭光

事情開始的時候很簡單。其實後來發生的一切也很簡單。那天,種瓜人站在瓜棚跟前朝瓜地裏看了一眼。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然後從西邊落下去。西瓜又長大了一些。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人激動或者不安。就這麼,他朝瓜地裏看了一眼。然後,太陽就旺了。然後,他在地畔上找了塊地方,躺下去。

瓜地在峁上。一條土路像褲帶一樣搖晃著從兩邊搭下去。峁是掛那條褲帶的架子。再就是西瓜。瓜棚邊的土坑裏有一些啃過的瓜皮。在這種地方,竟然長出來這麼一片西瓜,讓人感到有些滑稽。西瓜確實豐收了,它們排列在那裏,不動聲色。遠處,依然是那種溝壑梁峁一類的東西,直往人眼窩裏蹭,幹巴巴像塞滿了土。

那裏有一道塄坎。他剛好把頭枕在塄坎上,臉上蓋著一頂草帽。他沒有睡著。他感到小腿上有個什麼東西。他把腿抬起來。很熟練地在那裏扇了一巴掌。他立刻感到一陣黏糊,很得意。

那是一隻飛蟲。

後未,他就聽見了一陣牲口走路的聲音。它們踩著那條褲帶悠然地往上爬著。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想吼一句什麼的欲望。

“來了,來了,又來了……”

他這麼唱了一句。他順著帽簷朝路上看了一眼,一群販牲口的人已停在地頭了。那是一群麵目肮髒的男人。他們穿著那種少顏無色的長腰寬腿褲子,紮一條線褲帶。他們進了瓜地,貓著腰,挨個兒在西瓜上摸著,像摸著一樣可心的東西。

他聽見他們摸過來了。他沒看他們,他用耳朵聽著。一會兒,他感到一隻手摸上了他的草帽。

“切個瓜吃。”

摸他的是一個長著茬茬胡子的人。

種瓜人沒說話,也沒動,茬茬胡子揭掉他臉上的草帽。陽光猛烈地刺進他的眼窩。

“切幾個瓜吃。”茬茬胡子說。

種瓜人依然未動。他正對付著猛烈的太陽光。茬茬胡子把草帽放在屁股底下,在他的頭跟前坐下來。

種瓜人聽見一聲西瓜破裂的響聲。

瓜地裏響起了一陣西瓜破裂的響聲。

種瓜人斜著眼。他看見幾個牲口販子砸著西瓜吃,他們吃得很高興。種瓜人想閉上眼,但又睜開了。他看見他們砸著西瓜耍鬧,看著看著,種瓜人變臉了,氣粗了。他甚至誇張地吹了幾口氣。

又一聲西瓜破裂的響聲。

“這夥熊人。”他說。

他突然坐了起來。

“甭砸!”他說。他鼓著全身的力氣,使勁搖著頭。

“甭砸!”他這麼說。

“給你錢。讓他們砸去。”茬茬胡子說。他大口大口地啃著西瓜。

“甭砸!”種瓜人又喊了一聲。他好像很固執。他像喊給自己聽一樣。他仍然坐著。

牲口販子們愣了一會兒。

“我說甭砸!”種瓜人說。

瓜地裏響起一陣更激烈的破裂聲。

種瓜人看見一個販子抱著一個大西瓜,朝那個蹲著吃瓜的光頭頭上砸了下去。西瓜砰然破裂。光頭上滿是破碎的瓜瓤。光頭動了動,依然吃瓜。

“甭砸!”種瓜人說。

那個販子並不理會。他把半個西瓜朝那顆光腦袋扣了下去。他感到他的喉嚨裏很快就會顫抖出一陣笑聲。他沒笑,因為他感到有些不對勁。他扭過頭,種瓜人已到他跟前了。他把那一陣笑聲給了種瓜人。他笑得很憨厚。

“我說甭砸!”種瓜人聲音小了,但語氣很硬。

販子又笑了一聲。販子笑得依然憨厚。

種瓜人突然掄起了切瓜刀。那是一把彎月形的切瓜刀。那一聲和西瓜破裂的聲音很相像。這回,販子沒笑出聲,他使勁扭著身子,倒了,臉上浮著那種憨厚的笑容。

販子們圍過來,他們看著挨了刀的同夥,然後瞅著種瓜人。

“你這熊人。”其中的一個說。

“我說甭砸,他要砸!”種瓜人說。

“你的瓜不賣錢得是?”

“不賣錢作甚?”

“那你殺人。”

“我說甭砸,他要砸!”種瓜人不明白販子說什麼,他眨蒙眼。他想,瓜賣錢當然瓜要賣錢,可他做什麼要砸。

光頭上滿是碎瓜瓤的那位湊過臉來,仔細端詳著種瓜人的老瞼。他是個矮壯的男人。

“你狗識的殺人。”光頭說。

“他砸西瓜。”種瓜人說。

光頭抓住種瓜人的一隻手往背後擰,一直擰到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喊叫。然後,光頭把種瓜人的兩條腿扳上來,往鼻尖上折。種瓜人躺在地上,並不反抗,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他的兩隻腳,一點一點朝他的鼻子折了過來。

“這老熊筋還軟。”販子們說。

“就是。”

他們終於聽見了骨頭挫裂的梆梆聲。種瓜人又發出了那種痛苦的喊叫。就這麼,他們擺弄著種瓜人。他們擺弄得很仔細,很認真。他們像做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樣做著這一切。後來,他們從瓜棚上取下來一條麻繩,拴在種瓜人的腳脖子上。他們把他倒吊在椽上,用他的頭夯著鬆軟的土。再後來,他們把他的頭裝在褲襠裏,種瓜人也穿著那種褪色的藍布大襠褲。他們到底把他弄成了一個圓球,吊了起來,吊在了瓜棚上的木椽上。光頭一下一下拉著麻繩,圓球打著旋兒往上升著。

“狗識的還殺人,讓你殺。拿三千塊大洋來。送個沒開苞的女人來。七天不見人影,就把村子洗了。”光頭說。

村子在溝坡底下,像隨便扔在那裏的一堆溫暖的舊衣服。

販子們把挨了刀的同夥搭在牲口背上走了。

他們是一群販牲口的土匪。

那時候,吊在瓜棚上的種瓜人像一件東西,悠悠晃動著。瓜地裏,有幾個西瓜被豎了起來,在陽光裏閃著油光。

六姥是村裏最有魅力的女人,六姥家上房廳裏聚集著一群表情淡漠的男人。他們在這裏商量著一件重大的事情。他們蹲著,坐著,靠著牆壁。他們聽著酸菜缸上蒼蠅振翅的聲音。那裏排列著幾口大菜缸。

六姥靠著門框,手裏拿著半截紅蘿卜。她是個愛吃紅蘿卜的老女人。她形容枯槁,一臉老皮,但牙齒很好。燈光從屋裏射出來,抹亮了六姥的半個瘦臉。另一盞燈放在菜缸的缸蓋上。

他們剛剛吃完晚飯。他們的腳跟前放著一碟酸菜。有人伸長舌頭,努力地舔著碗裏的飯粒,舌頭在瓷碗上拉出一陣悅耳的響聲。

“這麼大一個村子,找不出一個合適的,我不信。”有人說。

“拴牢。”有人喊了一聲。

拴牢抬眼盯了喊他的那人一眼。

“我家女子才十二歲,虧你說得出。”拴牢說。

“那你說誰家的女子合適?”

“我看存道家月桂合適。”拴牢說。

眾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存道的腦頂上。

存道半晌沒說話。存道似乎觸到了傷心處。存道難受得什麼似的。存道說:

“事到如今,我也不護衛了。我家月桂跟人睡過了。就是那個補鍋的。他在我家住了幾天,就出了丟人事。他把村上的爛鍋補好了,他把我家月桂睡成了爛女人。我家月桂的肚子大了,不信到我家看去。他走的時候,沒給我家要補鍋錢。他不聲不響就走了。他個狗識下的。不信到我家看去。”

存道泣不成聲了。

六姥不說話。她一直嚼著手裏的那半截紅蘿卜。

“來米她爹。”一個年輕一點的戶主喊了一聲。他叫德盛。

他們把頭扭向牆角。來米她爹像沒聽見一樣。他沒有抬頭。

“你家來米合適。”德盛說。

“來米她爹你自己說。”

來米她爹一動不動。

他們看六姥了。他們的意思很明白:我們把合適的人選出來了,可人家來米她爹不吭聲。

六姥眯縫著眼。她好像在笑一樣,其實她就這麼一副像笑一樣的模樣。她停止了咀嚼,嘴巴不動了。她合住嘴唇的時候,嘴巴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來米合適。”有人說。

“讓六姥說。”有人說。

缸蓋上的蒼蠅們激動地振著翅膀。

來米她爹揚起頭,看著德盛。他看了好大一會兒。他突然站了起來。

“德盛。”他叫了一聲。

德盛狐疑地看著來米她爹的臉。

“我操你女人!”來米她爹說。

“我操你家女人!”他說。

他撥開人堆,從牆角裏走出來,走進了院子,朝大門口走去。半道上,又折過身來。

“我操你女人!”他似乎跳了一下。

他們一直看著他出了大門。他拖著鞋,鞋底打著腳板,啪嗒啪嗒作響。

有人醒過神來,急急地跟了出去。

“甭走,哎,看這人,哎……”

一隻貓從門坎上竄出來,六姥一伸手,熟練地抓住它,朝屋裏的土炕上扔過去。貓發出一聲尖厲的叫喚。

六姥又嚼紅蘿卜了。她咬了一口。他們都聽到了清脆的聲音。

事情就這麼定了。

六姥嚼紅蘿卜的聲音很響。

那時候,月光很亮。峁頂上,種瓜人吊在瓜棚的木椽上,像一樣東西。滿地的西瓜像一個又一個活物,怪綠怪綠的。

遠處是山包子。還是山包子。

挑客憋娃背靠著碌碡,圪蹴在仁義家門口。他的脖子邊上插著一根小竹棍,竹棍上拴著兩條紅布,這是他的職業標誌。他爹死的時候莊重地指著那根小竹棍說,憋娃你甭小看那條紅布布,它是你吃飯的碗。憋娃就朝小竹棍看了一眼。他爹又跟憋娃說,憋娃你把小竹棍插在脖子上你就成了挑客就有人求你高接遠送好吃好待。憋娃給他爹點了點頭。憋娃爹從炕角裏取出一個油光閃亮的挑刀盒,把它塞進了憋娃的裹肚兜裏。他爹說憋娃你下刀的時候手要狠要用力氣甭怕豬叫喚豬蹬甭怕血。憋娃又點點頭。後來,憋娃成了挑豬閹蛋的能手。

現在,挑客憋娃圪蹴在仁義家的門口。夾在他指頭上的煙卷已抽過一半了。仁義家的院子裏傳出來一陣淒厲的豬叫聲。

仁義兩手攥著一頭小豬的四條腿,從門裏碎步跑了出來。

“哪兒?在哪兒挑?”仁義說。

憋娃用腳尖在地上點點。“就這。”他說。他從掛在褲腰上的那個盒子裏抽出一把鋒利的挑豬刀。他用膝蓋壓住小豬的後腿根,仁義揪著豬耳朵。豬拚命地掙紮著。

“壓住頭。”憋娃說。

仁義看著憋娃的臉,他感到憋娃太有些不近情理了。挑豬就挑豬,用那麼大勁做什麼?

“看你說的。壓住壓住,不是你家的豬得是?你輕點。”他看著憋娃的手。

憋娃不理他。他用挑豬刀在豬肚子上剔毛。那裏很快露出了一塊白皮。他在那裏劃了一刀,豬皮裂開了一道白口,他又劃了一刀,豬皮透了。他把挑豬的刀咬在嘴裏,然後把一根手指頭從刀口裏塞進去,在豬肚子裏掏摸著,另一隻手取下挑豬刀,把帶勾的一頭順著那根血指頭塞進去,勾出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他掉過刀,噌一聲,那團血肉就滑進了他的手心。他一揚手,那團血肉就飛上了街道。一隻狗跑過來,舌頭一卷,那團沾滿泥土的血肉就進了狗嘴。狗牙之間發出一種咀嚼的響聲。

“你割的口子太大了。”仁義說。

憋娃用針縫著那道口子。繩子穿過豬皮時也有一種響聲。

“我說你割的口子太大了。”仁義說,“這麼小個豬,你割那麼大口子。不是你家的豬你不害心疼得是?”

憋娃看了仁義一眼。

“我看五個銅錢就行了,你還要七個。你割那麼大的口子。”仁義說。

“梆”一聲,憋娃把縫好的線割斷了。他站了起來。

“我不要錢了。”憋娃說。

仁義的眼珠子不動了。豬亂蹬著腿,他有些抓不住了。

“看你。你看你。”仁義說,“大了就大了,我就說說。你看你。”

“八個銅錢。”憋娃說。

“看你。”仁義要哭了一樣。

“八個。”

“看你,說好的七個。”

“八個。”

“八個就八個。”

“掏錢。”憋娃說。

“看你,我這麼大歲數還訛你。八個就八個。”仁義說。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銅錢。“看你,我能挑得起豬出不起錢?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他說。

憋娃重新縫好了刀口。他們放開了那頭小豬。

“你挑淨了沒?”仁義突然說。

憋娃往盒子裏裝著挑豬刀和針線。

“沒挑淨讓你賠。”仁義說。

“呸!”憋娃給仁義的臉上吐了一口。他吐得很準。他走了。

仁義看著憋娃的背影,半晌沒回過神來。

“這熊人。”他說。

他拽過袖子,擦掉了臉上的髒物。他想起了那頭小豬。

他叫喚著。

豬已跑得沒影了。他看見拴牢敲著鼓從街那頭走過來。

“籌糧了——”拴牢喊著。

人們扛著裝滿糧食的口袋從門裏走出來,朝來米家走去。一群踢瓦塊玩耍的娃們哄鬧著,跟在大人們的屁股後邊跑。

來米家的院子裏堆滿了糧食口袋。人們蹲在自己的口袋跟前。口袋上寫著他們的姓氏。他們不說話。他們已做出了明智的抉擇。他們愛糧食,可更想活下去。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總這麼說。他們抽著旱煙。他們不時地把煙鍋嘴上的涎水吸進肚子。他們豎著耳朵,等待廂房屋裏的來米她爹開口說話。

又有幾個人扛著糧食口袋從門裏走進來。那時候,來米坐在上房門口的台階上摘辣椒。她是那種單眼皮的姑娘。她身體很好。她似乎對她家院子裏發生的事情漠不關心。她甚至大大方方地走進豬圈,在裏邊撒出一陣無拘無束的尿水聲,然後又進行了一種痛苦而幸福的努力。她屙了一泡。她一邊緊著褲帶,一邊聽著那頭豬吞食排泄物發出的暢快的聲響。她滿麵紅光地走過院子裏的糧食口袋,坐在台階上,拿起了一串辣椒。

“來米她爹說話了沒有?”有人說。

“沒。沒呢。”

“他狗日的嫌少。”德盛說。他也蹲在一個糧食口袋跟前。

他們朝廂房裏看一眼。

廂房屋裏像死了人一樣,讓人透不過氣來。他們等待得太久了。他們仍然在等待。他們有足夠的耐心。他們看著屋頂上的木椽,看著櫃蓋上的木紋。他們偶爾往來米她爹的臉上瞄一眼。他們給他已說過很多話了。現在他們不吭聲。

來米她爹的一條腿伸在炕沿上,另一條腿吊著。他正編著一條線褲帶,他腰上的那一條不太管用了。他想他在這時候編一條褲帶是很快活的事情。褲帶的一頭在他的手裏,另一頭纏在他的腳指頭上。他的表現是所有人中最自在的。他們在求他,哎嗨!他背靠著牆壁。他一抬頭就可以從窗戶看到院子,但他不看。他編得很專心。他好像胸有成竹一樣。人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這麼胸有成竹。

院子裏的糧食口袋越來越多。幾個娃們在口袋叢裏竄來竄去,拍打著數數:“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另一夥娃們做著“打樁”的遊戲。

來米她爹真是來米她爹。他繼續編著線褲帶,似乎要編出世界上最光彩最氣派足以讓他一輩子臉上生輝的一條來。能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屋裏的人都盯著他。一種近似於憤怒的東西正在他們的身子裏爬動著。他們恨不得咬他一口。他們恨不得奪過他手裏的那條褲帶,把它扔在豬圈裏,塞進屎尿裏。

德盛從門口擠進來,討好似的湊到來米她爹耳朵跟前。

“你看行不?行不行你說句話。”他說。

來米她爹仍然編著他的褲帶。

“拿去。再拿去。把囤底騰了。”德盛站在門口給院子裏的人說。

“他想勒死村上人。”有人憤怒了。

“不給了。讓土匪來吊死算了。”

“看你說的,我可不想吊死。”另一個說。

“走,拿去。”

來米看了他們一眼。她摘好的辣椒已兩大堆了,一堆鮮紅,一堆墨綠。她把一根紅辣椒放在鼻子底下嗅著。她咬了一口。她禁不住辣椒猛烈的刺激,張大口哈著氣,眼窩裏立刻湧出了淚水花花。有人扭頭看了來米一眼。

“給她嘴裏塞個驢好。”他們說。

來米沒聽見。也許她聽見了。她張著口。

“你看嘛,你朝外邊看一眼。”拴牢給來米她爹說。

有人把盛著穀子的鬥和升子一類的東西也擺在了院子裏。還有人拿來了幾籃子雞蛋。

廂房屋裏的空氣已很緊張了。

“時辰到了。”來米她爹想。

他想往窗外看一眼。他把目光停在了門口。六姥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她靠在門框上。他們又聽到了那種嚼紅蘿卜的聲音。

“啊哈!”來米她爹突然大動悲聲,嚎啕起來。

“我對不起她媽呀……她媽死得早呀嗎啊啊……到了陰曹地府我給她媽咋說呀嗎……”他淚流滿麵了。

六姥走了。

人們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們一個一個相跟著出了來米家的大門。

“啊,啊,啊……”來米她爹還在廂房嚎啕著。

來米愣愣地看著院子裏的那些糧食口袋。後來,她整了整衣服,在台階上坐好,坐成女人哭墳的那種姿勢,然後,嘴巴一張,就哭出一長串聲來:

“哎嗨嗨嗨嗨媽呀,你把——”

她拖著腔。那是一種真正的歌哭,抑揚頓挫,暗合陰陽,說不出是歡樂還是悲痛。那是一種敘述式的詠歎,把敘事和抒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她吸了兩口氣,對著滿院的糧食口袋繼續歌哭。她吸氣的時候,喉嚨裏也有一種聲音。

“你把……”

來米的歌哭在空氣裏顫動著。

仁義和他婆娘拌了一天嘴。仁義婆娘讓仁義送糧,仁義不送。

“我不出糧。”他說。

他婆娘斜了他一眼。他婆娘是個肥胖的女人,粗腿大屁股,胸脯上嘟嚕嚕一堆肥肉,看著讓人眼饞。

“都出哩你不出,你能的。”女人說。

“我就能的。”仁義說。

“你不出糧就得去騾馬寨子,土匪不殺了你才怪。”女人說。

“我不出糧,我也不去騾馬寨子,我管。”仁義說。

“能麼。你能麼。”女人說。

“噢麼。”仁義說。

“村上就出了你這麼個能豆豆。”女人說。

“我沒糧。”仁義說。

“我把糧都裝好了。”

仁義的眼窩張大了一點。他看見牆角蹲著一個裝滿糧食的口袋。他擰過頭,往婆娘的臉上瞅。婆娘太日髒了。

“日你媽。”仁義說。

女人張了一下嘴。

“做什麼你裝糧?”

女人仍然張著嘴。仁義朝她走過來,揪住了她的頭發。她知道仁義要揍她了。仁義總這麼揍她。仁義揪著她的頭發,使勁一拉,她的臉就仰起來,對著屋頂。她的眼珠子鑽進了額顱裏,眼眶裏剩下兩窩白東西。她的身子朝後彎著,肚子腆起來,胸脯上的那兩堆肥肉鼓鼓地要繃出來。可仁義不動這些地方。仁義把另一隻手順著她的肚子往下塞,一直塞進她的大腿間。仁義的五根指頭一抓,就會抓住一把肥肉。然後,仁義就往手指頭上使勁。然後,女人就感到了一種鑽心的滋味,說不出是疼痛還是興奮,眼眶和鼻眼裏就湧出來一股酸水。女人就淋漓地叫喚一聲,露出兩排肮髒的牙齒。

這會兒,仁義就這麼抓著女人大腿上的一塊肉,往指頭上使著勁。

“日你媽。”仁義說。仁義狠著臉。

女人齜著牙,正忍受著那種鑽心的滋味。

“你把糧食給我倒到囤裏去。”仁義說。

“我不。”女人說。

仁義又使了使勁。女人叫喚了一聲。

“倒不倒?”仁義說。

“倒。”女人說。

仁義鬆開手。女人摸著大腿上那塊肉,呻吟了幾聲。仁義看著女人把糧食倒進了囤裏。

“他們會讓你去騾馬寨子。”女人說。

“誰敢讓我去?吃了豹子膽!”仁義說。

“看麼。”女人說。

“看麼就看麼。我管。”仁義說。

“我不出糧,我也不去騾馬寨子。”他說。

後來,他們就聽見了來米的歌哭。他們靜靜地聽著,都有一種想尿尿的感覺。

“我管。”仁義這麼說。他看著屋頂上的木椽。

來米一直哭到了天黑。來米沒挪地方,還坐在白天歌哭的那地方,還是那個姿勢。她的單眼皮有些腫脹。

院子裏的糧食口袋已少了許多。來米她爹把它們騰空了,倒進了囤裏。囤裏的糧食已冒尖了。他把倒空的口袋從屋裏扔出來。他給門外邊扔了一堆空口袋。

“甭難過了。”他給來米說。

“是女人總要找男人。”他說。他要開導開導來米。

“這窮熊地方有好男人?你說。你見過?土匪也是人,也是吃五穀雜糧的。土匪就不娶老婆了?土匪吃人哩得是?土匪是吃人哩,看吃誰哩。你好好地順著他,他吃你?不就是讓你給他當老婆嘛,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他又扔出來一條空口袋。他總是拖著鞋。他從來米跟前走過去。

“讓你幫個手你不幫。”他說。他又抱起一袋糧食。“不幫就不幫,緊你爹我一個人往死裏累。你的心就這麼硬?真是,女人的心比石頭還硬。你媽的心就跟石頭一樣。我說你不能死你得活著,你死了讓我和來米咋辦,她眼睛一閉腿一蹬就死了。心比石頭還硬哩。”

他又站在囤台上了。

“這不比種地強?這不叫種糧食,也不叫收糧食。這是往囤裏倒糧食。你長這麼大啥時候有這麼多糧食。這是糧食我說娃喲,不是土,也不是牛糞。你悄悄地坐著,你爹我把什麼都想到了。你爹我能讓你吃虧?你說。你想和他過了你就和他過,不想過活了你再回來,他強扭你不成?人心是能強扭的?扭了一月扭不了一年,扭了一年扭不了兩年,強扭的瓜不甜。土匪也不是吃草屙料的,他不知道?你看這糧食。你回來了咱坐在家裏慢慢吃。吃這東西不會壞肚子。你看你看,給你說你還不愛聽。看你難受的樣,好像你把糧食給人家了一樣,哎嗨。”

來米抬起屁股,進了另一間屋。來米她爹歪著脖子,看著來米關上了門。

“模樣,看你那模樣。”來米她爹說。

來米吹滅了屋裏的燈。院子裏滿是月亮光。來米她爹背著手,在月亮光裏踩踏著,似乎在試試能不能把月亮光踩碎。後來,他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來米的屋裏沒有聲響。他躡足走過去,掛上了門栓,又從身上摸出來一把鎖子,鎖上了門。

“來米你睡。”他對著門扇說。“好好養養神,村上選好人,你們要上遠路呢。睡,你睡。”

“我也睡,”他說,“剩下的活我明天做。我這人活了一輩子,一輩子是個閑不住。”

來米她爹進了那間廂房屋。他一眼就看見了白天編好的那條線褲帶。他抽掉了褲腰上那條舊的,把它從門裏扔了出去。布條正好搭在豬的木欄上,搖來擺去。

他一口氣吹滅了燈。

院子裏隻有月亮光了。像鋪了一層水。沒顧上倒的幾個糧食口袋浸泡在清水一樣的月亮光裏。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幾聲夜鳥的叫聲,直往人頭皮裏鑽。

來米她爹挪挪脖子底下的枕磚,睡了。

拴牢又敲鼓了。鼓聲不緊不慢,像報喪一樣,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

全村的人都聚集在六姥家門前。他們豎七豎八歪擰在那裏。他們總是一臉晦氣。那裏有幾棵樹,還有一個草垛,一堆糞土。幾隻雞不避人,在草垛和糞堆跟前扒食,雞爪不時揮動,彈蹦著土粒和碎草。一隻豬在街道的路溝裏拱土,也許就是仁義家挑過的那隻小豬。

門前的木桌上白花花放著幾錠銀洋,還有一隻女人用的針線籃子。這會兒,那裏放著許多麻紙團。

那時候是正午,太陽光裏有種揉斷幹草一樣的響聲,讓人心裏直發毛。

六姥坐在門坎上,眯縫著眼。她沒吃紅蘿卜,她抱著膝蓋骨。

沒人往木桌上看。他們不知道在看什麼,也許什麼都沒看。他們的眼窩像核桃砸出來的兩個圓坑。

有人咳嗽了一聲,從人堆裏站起來。

是拴牢。

“仁義。”他叫了一聲。

仁義沒動。他翻了拴牢一眼。

“你沒出糧,得是?”拴牢說。

“我沒糧。”仁義說。

拴牢把頭轉向眾人。

“仁義沒穀子,也沒豆子,也沒錢,幹蘸油葫蘆不成。送來米他去。”拴牢說。

仁義慌失了。

“我不去,我腿不好。”他說。

“不去不行,”拴牢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是老規矩。”

“仁義你站過去!”拴牢說。

人們都看著仁義。仁義不敢不站過去,他一邊斜著身子一邊給拴牢說:

“我不去,咋說我也不去。”

拴牢向大家宣布:“還得一個人,沒人願意去,咱就抓鬮。”

“不準挑挑揀揀,手指頭蛋碰到哪個就拿哪個。”

“我不抓。”來米她爹從人堆裏走出來。他很有些自得的樣子。他走到六姥跟前,挨著六姥圪蹴下去。

“抓就抓。”

人們紛紛站起來,朝木桌擁過去。

“一個挨著一個。”拴牢說。

人們就排好隊,一個挨著一個。

仁義蹲在桌子旁邊。他很不服氣。

“我不去。日他媽誰愛去誰去。”他說。

來米她爹顛著屁股,欣賞地看著人們抓鬮的神態,仿佛他是世界上最自在的人。他想人日他媽就應該這麼活著。他突然想起了來米。他想他應該把來米的情況給六姥說說。

“六姥,”他說,“您安安地把心放在肚子裏,我把來米在上房屋裏鎖著哩。我給她送飯,她死不了,也跑不掉。”

六姥沒說話。六姥眯縫著眼。

抓完了,沒人報告他抓著了。

“誰抓著就報名。”拴牢說。

人們憤怒了。

“誰抓著了站出來,別耍賴。”他們說。

“肯定是鱉娃。”有人說。

鱉娃抱著頭在一邊一聲不吭。

“送人都不願去,那來米呢?心甭太黑了,我說。”來米她爹說。

鱉娃站起來。他把手裏的紙團撕成了碎米花。

拴牢和鱉娃站在仁義家門口。

“仁義。”拴牢喊。

仁義從屋裏走出來。

“我不去。誰愛去誰去。”仁義說。

“我家出糧,我家現在就出。”仁義婆娘說。她從仁義脊背後邊腆出來。

“不成。早些做什麼去了?”拴牢說。

“我不去。”仁義說。

鱉娃抓得很準。他一把捏住了仁義褲襠裏的那一堆東西。仁義叫喚了一聲,跪在地上,肚子使勁往後縮著。

“你甭動彈。”鱉娃說。

仁義跪直身子,一動不動。

“你躺下。”鱉娃說。

“我不。”仁義說。

鱉娃用了用力,仁義疼痛難忍,又叫了一聲。“我躺,我躺。”他說。

仁義朝後仰麵躺下。他看著鱉娃的臉。

“你去不去?”鱉娃說。

“我不去。”仁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