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一種愛不是百孔千瘡的。這句話在張愛玲總結她和母親的關係時出現,問題是,百孔千瘡的愛也是愛啊,也能夠溫暖人心。作為資深張粉,我對她最不讚成的,就是她這種感情上的完美主義。她一向反對文藝腔,可是,我得說,她對於完美整齊的感情的追求,實在是太文藝腔的一件事。
我那天寫到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時,她的老師佛朗士給了她八百塊港幣作為獎勵,張愛玲得到極大鼓舞,拿去給她母親黃素瓊看。她母親沒說什麼,隻叫她放在那裏。張愛玲惴惴然放下,離開,過兩天再來,聽說那錢已經被她母親在牌桌上輸掉了。
無法形容張愛玲心中的震蕩。我說過,佛朗士也許是張愛玲的初戀,起碼是她這一生裏最為仰慕的人之一,在她惶惶然的少女時代,他給她的這份鼓勵,被她視為一張“生存許可證”,這世上“最值錢的錢”,她母親難道看不見她眼中的光彩,為何要做這殘忍之事?
有個朋友看到這段對我說,也許她母親覺得她太得意,甚至於她母親覺得她與這教授有私情,要用這種方式小小地打壓她一下。我一下子就很讚同這說法,因為我想起自己的一次經曆。1998年,我接到省城某家報社的就職通知,高興得發了瘋,全家人都很高興,隻有我媽說,現在這麼高興,不知道哪天都不想去了呢。
我當時大不快,我爸也批評我媽太不會說話,可能是看群眾不滿情緒過於強烈,我媽解釋說:“我是覺得你們高興得過了頭,給你們潑點冷水……”好吧,母上大人,你的用心是好的,但真用不著這樣不合時宜。
看張愛玲和她母親的一生恩怨,歸根結底也不過是這四個字:不合時宜。她母親對她不算不好,也最大限度地盡到了義務,隻是永遠都不在點上,她們互相跟不上對方的那個節拍。
最初,張愛玲對她母親亦曾崇拜有加。最初的記憶之一是她母親站在鏡子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張愛玲看得豔羨,聲稱:“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於消化的東西。”她母親給她提供了一個很夢幻的成人模板。
張愛玲四歲時,黃素瓊攜小姑出國,四年時光裏,對於張愛玲,母親都是個影影綽綽的傳說。仆人們當然不會說她母親的壞話,而張愛玲骨子裏的文藝因子,又使得她願意,把母親打扮成一個美麗的女神。男女之間的愛,有一款叫作“愛上愛情”,當生活中找不到那個完美的對象時,人們就會把一個普通人,當成理想的樣子,然後,義無反顧地愛上對方。對父母的愛,是否也有這一種?張愛玲的小說《茉莉香片》,是套著她父親和弟弟寫的,裏麵也出現了一個早逝的母親,溫柔,隱忍,靜默,我覺得,這可能是母親最初在張愛玲心中的概念。
八歲那年,黃素瓊歸來,帶來異國的氣息,還有那聲音、色彩、光影,足夠讓一個八歲小女孩眼花繚亂,和灰撲撲的總是提不起精神的父親一比,更是光彩照人。父母離異後,張愛玲在他們之間來來去去,母親總出國,她在父親那邊的時間更長一點兒,沒有距離所以也就沒有了美,而對母親世界的驚鴻一瞥,更令她心折。
母親確實也有被美化的條件,她的“留學背景”-不要問她有沒有學到什麼,少女張愛玲在意的,隻會是那種洋派頭-她一往無前的先驅者形象,她的果斷利落不含糊曖昧,都使她有了成為“女神”的可能。
當少女張愛玲厭惡地從父親家中終年縈繞的鴉片煙霧裏穿過,當她不得不接過繼母遞過來的碎牛肉色的舊棉袍,當她看見父親與繼母相互敷衍,沒有一句實話,當她聽見自己的心裏很清楚地說“我對這裏的一切都看不上”時,母親的世界,就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火柴時那樣瞬間出現,令她失神向往。
張愛玲十六歲那年,黃素瓊再次從國外回來,張愛玲不免多去了幾次,令她繼母不滿。爭執中,父親將她囚禁,過了大半年,她終於設法逃了出去,逃到她母親家。
這通常是小說或者影視劇裏的高潮,母女倆深情相擁,然而張愛玲的一生從來都是反高潮的,她說,在出逃之前她考慮了很久,她父親有錢而她母親沒有,想到她父親的錢也不會給她花時,她才下定決心。
當張愛玲在這廂反複斟酌,黃素瓊未必就沒在那廂細細思度,張愛玲的投奔,是一突發事件導致的,是計劃外的一環,是否要接受這個女兒,如何接受?
這些年來,黃素瓊活得天馬行空,這次還有一位異國男友隨行,她很可能沒打算在中國待太久。為張愛玲留下來,是需要一定的犧牲精神的,為了兒女犧牲自我這種東西,比較多地體現在東方母親身上,這些年來竭盡全力“全盤西化”的黃素瓊,對它很感隔膜。
好在,還有一種東西不那麼隔膜,那就是母性的本能和責任感,黃素瓊不是一個母性泛濫的人,但是那一點點就夠了,足夠讓她不那麼情願更談不上歡天喜地地接納女兒。何況,她的名媛淑女派頭是半路出家,不那麼到位,而十七八歲的張愛玲可以從根上抓起,可以在這個女兒身上,圓自己的夢,也不是完全沒有樂趣和成就感的,從這一點說,她又很像一個中國式的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