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張愛玲父母的十餘年婚史,會發現他倆之間梗著的,是一個新時代。無疑,張誌沂和新時代不投緣,和舊時代更相知,而黃素瓊作為女子,在舊時代可沒占到什麼便宜,纏小腳,不識字,嫁給不稱心的男人。舊時代是一隻可惡的手,把這個心氣挺高的女子摁得死死的,危急關頭,新時代現身,像一個光明磊落高大英挺的男人,對她露出親切的甚至是慫恿的笑容,成為她的後盾,她可以信賴的隱秘情人。
3.怎樣開罪“衣服癖”患者
當黃素瓊丟下一切包袱,一往無前地擁抱新時代,張誌沂心中則有一種酸溜溜的悻悻然。這個男人更加不走運之處在於,和他關係最為親近的兩個女人全對這新時代心悅誠服,另一個,就是他的女兒張愛玲。
父母離婚這年,張愛玲約十歲,前麵說過,她對母親帶回來的新世界一見鍾情,現在,越發情深意篤了。父母離異,一度使她微感不安,但是,當她來到母親家中,看到了煤氣爐子和陶瓷臉盆,她立即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假如父母的離異,能使她母親,還有她自己,離那樣一個光明現代的世界更近一點,把父親拋棄掉也沒什麼關係。
其實張誌沂固然荒唐,但對這個早慧的女兒很器重。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認真閱讀她的所有文字,和她暢談《紅樓夢》,張愛玲對高鶚的續作大加抨擊,張誌沂頗以為然,同時指出,續作對於官場景況的刻畫生動逼真,這跟高鶚本人出身有關係。張愛玲寫過一篇很無厘頭的《摩登紅樓夢》,講寶玉出國,賈璉當了鐵路局局長,芳官變身娛樂明星,就像現在的《大話××》。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對這種文字有耐心的,但張誌沂非但認真看完,還給擬了“很像樣”的回目。
張誌沂打心眼裏沒把這個女兒“小”看,他知道她什麼都懂,心情好的時候,他願意和她談談親戚家的笑話,休要輕看這一舉動,進行這種溝通,是相信對方在人情世故上,達到了和自己同樣的層次。
很多年之後,張愛玲在美國,著文回憶父親帶她去買點心,她要小蛋糕,而他則總是買香腸卷,她偶爾也會嚐一隻。那年在多倫多,她看見類似的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買了四隻,卻不是那個味了。淺淡的文字間,透露出當年這對父女的好時光,他們也曾經那樣親密溫馨過。
隻是,那個時候,張愛玲是個成長中的少女,且有從母親那裏繼承過來的文藝氣質,即使她足夠早熟,也難以避免該年齡段普遍具有的矯情:無限誇大自己對某些事物的愛好,無限強調自己對某些事物的厭惡,企圖在這種誇張的表情裏突出自己,建立自己,而黃素瓊和張誌沂客觀存在的差別,正使得這種矯情,有了生根的土壤。
即使跟父親在一起時,更輕鬆,更快樂,更有一種其樂融融的情調,但張愛玲還是告訴或者說暗示自己,父母的世界是光明與黑暗的兩段,屬於父親的這一端,是黑暗沒落腐朽的。“那裏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而母親的這一端,是冷冽的新天新地,光明,秩序儼然,即便有點涼,卻像是“在新房子裏過年”,是興旺的,有指望的,很提神。
黃素瓊離婚後不久,就去了法國,沒關係,姑姑還在,姑姑長期和黃素瓊同出同入,是一個陣營的,張愛玲在姑姑家裏感到了相似的空氣。而姑姑給母親寄信時也會夾上張愛玲的照片,並且告訴張愛玲,她是答應了黃素瓊才來照顧她的,不至於離間她們母女感情。
張誌沂這邊的生活,也在有序進行著,他再娶,仍秉著門當戶對的原則,娶了原北洋總理孫寶琦的女兒孫用蕃。孫寶琦鼎盛時期,妻妾成群,共計娶了五房太太,生下八個兒子,十六個女兒,賦閑之後沒了進項,家裏人又多,日子就不好過了。不過,再怎麼著,人家孫寶琦也是做過總理的,前總理的女兒,這名頭就像水果上打的那層蠟,固然無補於內在品質,但賣相光鮮了,價錢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