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總在挑剔她,姑姑心情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興,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包子上麵縐著,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縐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裏一陣陣哽咽著,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好像我還是笑著說’好吃‘的。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張愛玲的那種感覺,叫作委屈,她以前跟母親姑姑走得很近,現在投奔她們,盡管不是慷慨激昂著來的,多少也有點兒悲情的色彩,她們應該想方設法安慰她受傷的心才對。可是,母親總在懷疑自己為這女兒所做的犧牲有沒有意義,姑姑亦沒有想象中的溫情表現,現在,吃著她一時心情好捏出來的芝麻醬包子,怎能沒有因為委屈衍生出來的酸楚。張愛玲的“不忍想”,為這姑姑算是自己最親的人了,仍然有隔膜芥蒂;又“願意想起”,則是,麵對了它,才算逼近人生的最真實處。
當然,更真實的是姑姑,她從不表達內心沒有感覺到的東西。
張愛玲著急到陽台上收衣服,膝蓋磕到玻璃門上,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麵上,塗上紅藥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給姑姑看,姑姑彎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張愛玲趕緊去配了一塊。
張愛玲說,姑姑的家對於我一直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係,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破損,所以她打碎了桌麵上的一塊玻璃後,急急地把木匠找來,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塊。
“精致完全的體係”,點明了和姑姑之間的距離感,隻有對外人,才會那樣深刻地感受到對方的完整性,時時處處留心自律,不要冒犯了那樣一種完整,對此,張愛玲也不是不惆悵的,她又說,現在的家(姑姑家)於它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隻是在裏麵撞來撞去地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這從前的家,就是父親的家,她已經將它拋棄了,知道它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起碼,它讓她不那麼緊張。
張茂淵經常抱怨張愛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低能倒也罷了,這是天才的特征,張愛玲似乎也樂於以此自詡,嘮叨和嘀咕,不但使人顯得瑣碎,還因需要傾聽者,顯得太主動,太需要別人。這對於張愛玲是一種禁忌,她說,若是別人說我聽,我會很愉快,若是我說別人聽,過後想想就會覺得很不安。她後來愛上胡蘭成,和這種禁忌不無關係-她終於遇上了有耐心聽她講話的人。
但張茂淵不在乎,她不把這種“受不了”看得多重,多麼值得同情。真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彪悍的狠角色,從來都不怕與真相劈麵相逢,她自己習慣直麵現實,就不大想得起來去照顧別人的情緒。
堅持真實,不但需要勇氣,同時還需要能力,有能力判斷,哪些是真情實感,哪些是不由自主地將自己套進了情感或情緒的公式,否則,很容易將模仿來的身段,當成自己的獨特風姿,獨自玩賞不已。
張茂淵擅長自嘲,自嘲是自戀的天敵。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沒有痊愈,換一個嘰嘰歪歪的人,黯然神傷在所難免,更高級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病西施式的薄命紅顏,張茂淵卻帶一點兒嘲笑,說道:“又是這樣的懨懨的天氣,又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象(像)一首詞了。”就那點兒抒情的氣氛,被她這一點兒自嘲破壞光光,讓人想起某些矯情的形象,跟著心領神會地笑起來。
她說她不喜歡文人,不知道是否跟文人身段太足有關,動不動就聲稱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哎呀呀我要死了”的忸怩口吻,這些裝飾性的東西她全部不喜歡,她手裏的珠寶,大多都被她賣掉,就剩一塊披霞,因為不夠好,實在賣不上價錢。
她經常把這塊披霞拿出來,這裏比比,那裏比比,總想派個用場,可是:襟上掛著做個裝飾品吧,襯著什麼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樣的顏色上,倒是不錯,可是看不見,等於沒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顯得髒相了;還是放在黑緞子上頂相宜-可是為那黑色衣服本身想,不放,又還要好些……她於是感歎: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是啊,這正是人生的真實寫照:說起來是很珍貴的,但放在哪裏都不合適,沒有反而更好。她的悟性使得她能夠直擊要害,去掉無謂的裝飾,將人生看得不那麼隆重。
佛教裏強調不執著:有言說而不執著言說,有名相而不執著、不分別名相,有心緣也不執著、不分別心緣,方是無礙智慧。張茂淵為人處事,貌似就有這麼一種“不執著”,這麼一種無礙智慧。
她的燃點有點兒高:
我心中的張茂淵,她心中可能有那麼點兒愛情,比如對於李開弟的記憶,但不足以成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應該有著更彪悍的表情,比如,套用網上某位很可愛的mm的口氣來一句: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張茂淵的剩女生涯,確實挺有意思,偷個懶,讓我大大地引用一段張愛玲的原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