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張佩綸往事(3)(1 / 2)

然而,在張愛玲的《對照記》裏,我看到他唯一的一張照片,正是流放歸來時所照,非但不像我想象中那麼清臒-我總有個偏見,清臒的人才能智慧-反而有點兒腦滿腸肥之相,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張愛玲說,畫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隻腳往前伸,像就要站起來,眉宇間也透出三分焦躁……眼睛裏有點兒輕藐的神氣。也或者不過是看不起照相這洋玩意兒。

他的老友陳寶琛也對他容顏盡改而感到吃驚:夢中相見猶疑瘦,別後何時已有髭?他年輕時可能沒有這麼胖,也沒有這兩撇小胡子。當然,肥胖和小胡子都不能說明什麼問題,最多不過顛覆了我心中的行者形象而已,可是,除了外表,他的內心,也與往日迥然有異。

當初的他,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狂歌痛飲,意氣風發,便是對他還算佩服的李鴻章,私下裏亦可以肆意針砭,畢竟他倆一清一濁,並非全然的同道。現在,他官場中箭,落魄歸來,投到李的門下,承他不棄,依舊對他高看一眼,還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是,內心張狂如他,如何能扮演一個馴服懂事乖巧周到的女婿?何況李家還有上下人等,不是所有人都有李鴻章的卓越眼光,李家的大少爺李經方就對這位妹夫十分看不上眼。寄居在李鴻章的直隸總督府之中,置身於那樣的眉高眼低之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鴻章有時也會谘詢他對於時政的看法,開始,張佩綸還願意說說,但他很快就發現,他的說法絲毫不能影響李鴻章,他們對很多問題的看法都截然相反。若是在意氣風發的過去,這些分歧也許不算什麼,他內心的強勢使得他能夠做到和而不同,而現在,不一樣了,他受李鴻章天高地厚的恩,應該扮演好一個優秀的幕僚,提出的主意不被采用,自然有種挫敗感,可能,還會感到某種恥辱。

他漸漸地沉默了,在李鴻章的府第裏,刻意地將自己隱遁,甚至李鴻章的七十大壽,闔府上下張燈結彩,袞袞諸公絡繹不絕,連皇上和太後都送來了匾額賀禮,真個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張佩綸卻躲在房間裏,和李菊耦下了一天的棋。誰會喜歡這樣刻意反高潮的人?除了對他無比欣賞的李鴻章,李家的人很難喜歡這位“古怪女婿”。

最討厭他的,還是前麵提到的那位大舅子李經方。張佩綸貌似低調,俯首斂眉之間,卻有一種讓人很不爽的堅硬。他深刻地得罪李經方,是在甲午年間,當時中日雙方各自屯兵朝鮮,戰爭一觸即發,中方有將無帥,李經方躍躍欲試,而張佩綸以自身經驗知道,李經方也不過是紙上談兵,一旦掛帥,十分凶險。他堅決地向李鴻章提出了反對意見。

這事最後是被攪黃了,李經方的惱怒可想而知,以至於有他要“手刃”張佩綸的說法。此說真偽且不必細辨,估計李大少知道在老爹麵前說道沒用,索性輾轉到皇上那兒放水,光緒帝於是降下旨意,說“革員”張佩綸發遣釋放之後,又在李鴻章署中,幹預公事,屢招物議,實屬不安本分,要李鴻章立即把他攆回老家去,不許逗留。

張佩綸已經在學著沉默了,但還是沒忍住,“非如此不可!”這旋律是不是一直在他腦海中回蕩,讓他忘記自己的尷尬窘迫,艱難但又堅定地,發出聲音?

李鴻章上折辯護無效,張佩綸隻好離開,不過他沒有回原籍,而是帶著老婆孩子去了南京,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花遮柳掩的江南,適合棲息疲憊的靈魂,張佩綸自言:從此浪跡江湖。

是有很多文人,經曆過這樣的路途,從“熱中”的朝臣,到淡定的隱士,比如詩人王維,亦有過意氣風發的年輕時代,帥哥,才子,狀元,高官,站在人生的製高點上,應有盡有。然而,一場安史之亂,以及延伸出的變故,改變了他的走勢,他決然地從喧囂中轉身,與山水草木耳鬢廝磨。

張佩綸似乎也想走這條路,他和李菊耦感情之好是公認的,日記裏亦常有兩人飲酒煮茶賭棋讀畫的記載,還合著武俠小說《紫綃記》及食譜一部,雖然在張愛玲眼中,那小說枯燥無味,食譜也乏善可陳,但舊時婚姻,能夠如此和諧,已經難得。不過,我總覺得他是在刻意“秀恩愛”,不能夠意氣風發,那就走風雅閑適路線吧。可是,到底,他也沒有因為這美滿姻緣而變得快樂強大起來,陰鬱的表情,幾乎貫穿了整個晚年。

張愛玲說她祖父母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詩酒風流,“我姑姑對於過去就隻留戀那園子,她記得一聽說桃花或是杏花開了,她母親就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這宅子原是一座侯府,按現在的話叫二手房。民國時候,剛搭上張愛玲的胡蘭成感覺良好,也當自己是個“高幹子弟”了,興頭十足地跑去懷舊,卻見“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