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姑
小說方陣
作者:何榮芳
八姑的男人高老六回來了。在消失了三十五年後的某個清晨,被人扔在了村頭大路邊的一棵歪脖子槐樹下。
最先發現他的,是村長高喜樂。那時,晨光熹微,路麵上有薄薄的霜。高喜樂從冬子家的院門折出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係著褂子上的紐扣。老槐樹下的那一坨黑影,冷不丁地闖進他的眼睛,嚇得高喜樂一個激靈,後背心立即沁出了一層冷汗。他以為冬子的死鬼老公變著法子尋仇來了。
高喜樂篩糠似的抖著雙腿,正不知道如何邁步的時候,卻聽見那坨黑影發出了唵唵呃呃的聲音,原來是個活物。高喜樂摁亮手機上的閃光燈,壯著膽子走過去,發現那坨黑影原來是一把輪椅和安放在輪椅中的一個老頭。
高喜樂把燈光打在老頭的臉上仔細辨認,這一認不打緊,就把失蹤了三十多年的六叔給找回來了。高老六雪球似的腦袋歪在脖子上,鋪滿褶子的臉已經有點走樣。一邊的嘴角高度下垂,就像掛著的吊燈鬆掉了一頭的吊鏈一樣。他一雙渾濁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燈影後的人。燈光再往下掃,高喜樂發現六叔的右臂僵僵地提著,生硬得像個假肢。六叔中風了。
“六叔,是你嗎?你怎麼在這裏?”
高老六歪著嘴,哼哼呃呃地,顯然是想講話又無力表達,兩行酸淚便在他歲月的溝坎裏踉踉蹌蹌地跌下。
高喜樂趕緊去推輪椅,要把六叔推回八姑的家。剛走了兩步,一個念頭就拽住了他的腳——萬一推回去六嬸不認,常富不收,自己豈不是撿了個麻煩?一念至此,高喜樂趕緊鬆了抓住輪椅的手。
“六叔,我回家去叫我常富兄弟啊。你在這等等啊,我們很快就過來。”沒有等高老六再“呃”出聲來,高喜樂就像一條魚一樣鑽進了半明半暗的時光的海中,潛回到他的村莊河西灣。
河西灣村的三十幾戶人家,幾乎都姓高,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都是一個老葫蘆藤上垂下的蔓,不是親也是親哩。少數雜姓人家,便像是這高姓大藤蔓中的雜草和灌木了。瞎子八姑帶著她的幾個兒女住在村頭的最北端。她的大兒子常有早年在屋後的新龍河裏做了河神,小兒子常貴上了大學後在城裏工作。兩個女兒也先後嫁了人。現在她就和二兒子常富一家住在一起。
八姑是河西灣村貨郎高老六的妻子。八姑的閨名很少有人曉得了。八姑年輕時麵容姣好如月,性子溫柔似水,人前人後總是一副笑模樣。村裏的大人小孩,沒有不喜歡她的。她在家裏排行第八,家裏的侄兒侄女都叫她八姑。鄉下人客氣,也都隨著叫八姑了。但是,高老六離家出走後,八姑的性格就變了,變得有點潑辣強悍了。再加上有些人眼窩子淺,見她落單勢弱了,也就輕慢了,連該叫她“奶奶”的小孩,也“八姑八姑”地呼叫開了。久而久之,八姑倒成了她的代號了。
八姑早先眼睛不瞎。中年時視力走了下坡路,現在也隻能借著天光看到人物模糊的影子,她總覺得是這世上的萬物都被蒙上了一個毛玻璃罩。人們都說八姑的眼睛是哭瞎的,但是為誰哭瞎的,村中是有不同的說辭的。有人說,是為高老六哭瞎的;也有人說,是為彈棉花的懷寧人哭瞎的。
八姑的老公高老六早年是個貨郎,高身板,扁平臉,還鑲了一顆大金牙。他的兩肩左高右低,好像是常年挑擔子把右邊的肩膀壓塌了一般。大集體時期,他平時不參加集體勞動的,每年交生產隊一些錢折合工分,從生產隊換取糧食。平日裏,他挑著一副貨郎擔,搖著一麵小搖鼓,走鄉串寨賣些小貨,掙一些活絡錢來養家糊口。
高老六和八姑晚上在被窩裏也勤懇,倆人成家後一口氣就生下了三男二女。五個子女長得都是扁平臉,像是在高老六身上克隆下了一堆柿餅。
七十年初,八姑和她的老公高老六積攢了足夠的石料和磚瓦,想把自家的兩間茅草房改建成磚瓦房。五個孩子加上他們夫婦倆,兩間草房確實無法住了。可是,就在房子要動工的時候,高老六突然失蹤了,帶走了所有的建房款。
高老六是去了四十多裏外的瑤山衝紅子的家了。
貨郎本是地行仙,走南闖北,四處為家。但高老六戀女人,常常在外漂過十天半月,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趕。他被紅子絆住,是個意外。
那年初夏,高老六挑著貨郎擔出了門,不巧第二天就陰了天。他緊趕慢趕,趕到錦丘一個偏僻的山村瑤山時,天開始下起了雨。高老六把擔子停在一棟茅屋的房簷下,等雨停。屋裏出來兩個男孩子,破衣爛褂,翻著毫無表情的眼睛盯著高老六看。小一點的男孩子,被貨郎擔中的吃食所吸引,大著膽子慢慢湊到貨郎擔邊,高老六朝他笑一笑,孩子立即就活絡了,開始頑皮地用髒黑的手指,在貨郎擔的玻璃上摳。高老六掀起玻璃蓋,給了他一塊柑子糖。也給了靠在門邊一直盯著他看的小哥哥一塊。兩個孩子得了糖,飛快地進了屋。一會兒,紅子便抱著女兒伸出頭來。她看見了躲雨的貨郎,貨郎也看見了她。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山村裏的人家,零零星星地散落在的坡上或者山坳裏,這戶人家和那戶人家,往往就隔了一段距離。高老六走不到別家去,晚上就隻好在紅子家借了宿。
紅子的男人年前在山中伐木燒炭,被倒下的橡樹砸死了。紅子獨自帶著三個孩子過日子。兒子大毛五歲,二毛三歲,女兒毛丫還在喝奶。高老六借宿後,原以為天氣會很快轉好,可沒有想到南方的梅雨季節提前到了。高老六這一住就住了二十多天。
高老六住在紅子家,白天陪著三個小毛孩嬉鬧,晚上陪著紅子嬉鬧。紅子的奶水白天喂毛丫,晚上就喂了高老六。日子一眨眼就過去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後,天放晴了。高老六不得不走。但是紅子不幹,淚眼婆娑的拽住高老六的衣袖不放。高老六的心化了,說:先讓我回去打理一下。要長久地在一起過日子,就該有長久的打算。
貨郎回到家的時候,八姑雖然嘴上埋怨了他一陣,心裏還是很開心的。小別勝新婚,八姑像招待客人一樣為老六燒了一桌好菜,吃了晚飯就早早地打發孩子們睡下。等到八姑收拾了碗筷,喂好了豬食,摸到床上的時候。高老六早已打起了呼嚕。
老六的呼嚕聲或而高昂得像要掀翻屋頂,或而低沉得像要深入地府。高老六的呼嚕長滿了藤蔓,藤蔓上結著八姑的愁怨。
第二天一早,高老六趁著八姑去河裏洗衣服的時候,又挑著擔子出了門。高老六出門的時候,和誰也沒有打招呼。他有意朝著瑤山村相反的方向——紅旗鎮走去。他的搖鼓一直“咚普拉咚、咚普拉咚”朝紅旗鎮上響去。
走過了兩個村莊,他就折轉身,朝新龍河的河堤上轉。他在烏村旁邊的二道橋上過了河,穿過一片綠油油的田野和樹木環繞的村莊,朝蜿蜒起伏的東山走去。
八姑洗完衣服回到家,不見了貨郎擔,心裏咯噔了一下。這回八姑就多了個心眼,把丈夫的東西檢查了一遍,發現他放下了一卷錢,就放在房間桌子的抽屜裏。有十塊的,有五塊的,但更多的是一角貳角的毛票。八姑沾著口水數一數,有一百多元。老六從來沒有給家裏一次留這麼多錢,八姑心裏暖暖的,以為丈夫就是為了多掙錢才這樣不辭勞苦的。心裏感動著,心痛著這個男人,也後悔昨夜自己的不體貼。
八姑把這些錢重新理好,用鑰匙打開了箱子上的鎖,摸著藏在箱底的那個皮夾子。她要把錢放到皮夾中積攢著。皮夾子藏著她的夢,裝著她的房子。
摸著皮夾子的一刹那,一股快活的暖流在八姑的心中迅疾地流淌。等到她摸到了那個皮夾,這股暖流又迅疾地變了臉,掀起了一個不小的黑浪,嚇得八姑直哆嗦。
鼓囊囊的皮夾子,變成了癟寥寥的兩層皮。夢好像就被驚飛了。
家裏進小偷了?不能啊,鎖,明明是鎖著的,箱子裏的衣服也是整整齊齊的。是老六拿了?去買建築材料了?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要挑走貨郎擔子?等到打開衣櫥,發現丈夫的棉襖不見了之後,八姑才著慌起來。夏天,他帶著棉襖出門幹什麼?是想尋死,還是一走了之?八姑的心七上八下的,身子就有點軟。
傍晚的時候,高老六沒有回來。八姑的心便虛虛的像充了一半氣的氣球。這之後,八姑便掐指算著高老六離開家的日子,焦心等待他回來。往常他出門,三天兩頭就會回家的;不湊巧的話,十天半月才回來的也有;最久的一次在外也就二十多天吧。
但是二十多天過去了,高老六仍然沒有回來。傍晚的時候,八姑常常站在大水樺樹下朝路上張望,希望晚霞中能看到那個她熟悉的挑著貨郎擔的身影。一個月二個月過去了,八姑開始在夜裏偷著哭。等到過年的時候,還沒有見到高老六回家,八姑便開始了咒罵。
孩子們便在八姑的咒罵聲中,戰戰兢兢地過著沒有父親的第一個年。沒有父親的苦難歲月,似乎在別人家過年的鞭炮聲中正式拉開了序幕。八姑在鄉鄰們的眼中也就正式成了“前妻”。
高喜樂回到河西灣村,並沒有馬上去找常富。他先回到自己的家。老婆去城裏服侍兒媳婦月子了,家裏冷冷清清的。高喜樂洗漱後,又坐在桌邊抽了兩根煙,看見天已經大亮了才去了常富家。
高喜樂來到常富家門口的時候,常富正站在門口刷牙。他老婆艾香已經在廚房生火做飯了。
“喜樂哥,這麼早?”常富停了動作,含著滿嘴的牙膏沫問。高喜樂沒有做聲,手搭上常富的肩,把他引到柴垛下,悄聲說道:“我看見六叔了。”
“哪個六叔?”
“你說哪個六叔?你老子!”
長富便張大了滿是泡沫的嘴驚愕地看著高喜樂。高喜樂便把他看見六叔的經過稍微做了一點改動,跟長富說了。長富立即匆忙地漱了口,就要跟著高喜樂走。這時身後的窗口突然炸了個響雷:“長富,你敢去試試!”
原來八姑早已站在窗邊,把倆人的話一絲不落地全聽了去了。高喜樂忘了,八姑的耳朵比別人的靈敏。
倆人都被八姑的聲音嚇了一跳,怔在那裏回頭看著。八姑已經摸索著來到大門口了。
“喜樂,你過來。”八姑說。高喜樂隻好陪著笑臉走了過去。八姑舉起拐杖朝麵前的黑影戳了戳。“喜樂,我告訴你。你要是敢攛掇常富把那個死鬼往家領,我就住到你家去。這個家,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六嬸,他好歹也是條命,難道要他蹲在村口挨冷受凍還要丟人現眼?”
“他從哪裏來,就叫他再回哪裏去。”
“我能曉得他從哪裏來?六嬸,你看;”
“你不知道?”八姑的拐杖在地板磚上跺得叭叭響。叭叭響的跺地聲發泄的都是八姑的怨恨。高喜樂難堪了,心想:幸虧我沒有擅自做主把六叔推回來。這時聞聲趕來的艾香朝丈夫和高喜樂使了個眼色,她自己攙著八姑哄道:“媽,你回房中歇著。你發了話,他們自然是不敢。八姑這才氣咻咻地坐在了門口的小椅上,似乎是要當守門的門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