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

小說方陣

作者:佛劉

要不,你們離婚吧。

這句話她雖然想了很久,可是說出來還是有些後悔,畢竟母親快65歲了,在這樣的年紀,誰還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呢。

她偷偷的把目光向母親瞭去,不想也正碰上母親瞭過來的目光,隻是那麼短短的一瞬,她們都明白了,其實這個問題,無論是母親,還是她,都已經考慮很久了。

母親的頭發都白了,就是這兩年剛剛白起來的。在父親沒有出現婚外戀之前,母親的頭發一直是家裏的驕傲。原來,母親的頭發光亮潤澤,60多歲的人了也沒有一根白發。而她的頭發則稀疏幹澀,還有些發黃,尤其這兩年那些黃演變成了一種黃白,看上去讓人厭惡。有時候,她跟母親開玩笑,說自己不是親生的,要不頭發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母親笑著說,別昧了良心說話,親生的怎麼了,不是親生的又怎麼了,老娘對你不好嗎?母親的話讓她無法辯駁,從小到大,母親對她的愛都是無懈可擊的。

她原來不相信精神對一個人生活的重要性,可是自從跟楊少華離婚之後,她就深切地體會到了精神的打擊對一個人是具有毀滅性的。她是這樣,母親也是這樣。這兩年母親的頭發不僅僅白了,精神頭也沒有了,無論說話,還是走路,都讓她有了一種膽戰心驚的感覺,尤其像剛才的話,她真怕母親一時承受不住,而轟然倒塌下來。

母親看看她,半天沒有說話。整個空間瞬時凝固下來,她聽得見母親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她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她不知道說些什麼才能把剛才的話收回來。離婚,對母親那一代的人來說,並不是一個容易接受的事情。

半響兒,母親才悠悠地說,這個問題其實我早就想過了,可是,你剛剛離婚,我再離婚,讓別人怎麼看啊?

隻是短暫的沉默,她在心裏就流淚了。在這樣的時刻,母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她說,那怎麼辦呢,總不能一味地讓著他吧。

他便是父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把原來的“爸爸”換成“他”了,不是不想喊爸爸,而是喊不出了。

是從什麼時候就有了這樣的變化了呢?她還真沒有留意過。原來的母親和父親,雖然說不上有多麼恩愛,可大矛盾是沒有的。從小,她跟母親生活在農村,父親一個人在外麵過著單身的生活。這樣的情況在那時的中國並不鮮見,兩地分居似乎是那一代人固有的特色。母親屬於那種很能吃苦的女性。在那時的農村,家裏沒有男勞力往往會給生活帶來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可是母親都克服過來了。給她印象最深的是大冬天澆地,因為壟溝跑水,母親就雙腳踩進冰冷的泥水裏,那樣的溫度,弄不好,腿腳就凍傷了。可是母親說,沒辦法,別人能吃的苦,咱也能吃。母親的腰疼,風濕病,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印記。直到現在一逢陰雨天,母親的兩腿都微微的酸痛。但是母親從沒叫過苦,甚至一點都沒有埋怨過父親。

父親是當兵出去的,轉業後因為三線建設,就跟隨大部隊來到了這家鋼鐵企業。在她的眼裏,父親是威武英俊的。關於母親和父親認識的過程,她曾向母親求證過,母親說自己的哥哥和父親是同學,他們的事情是在父親回家探親的一次同學聚會上提出來的。至於是誰先提起的,母親說她並不知道。母親小父親三歲,似乎是最佳的年齡搭配了。她看過父母年輕時的一張合影,父親是一身英武的軍裝,母親長發,係著一條長長的圍脖。如果不明就裏的人看到那張照片,脫口而出的肯定是“才子佳人”,但實際上父親並沒有多少文化,如果不是到部隊,恐怕連小學的水平都沒有。

她兒時眼裏的父親是和藹可親的,雖然父親一年到頭回家的次數並不多,可是每次回來,給她買的禮物都是最多的。那時她最喜歡父親拉著她的手在大街上走過。父親的手是溫暖的,當然最溫暖的還是那些從四麵八方射過來的羨慕的眼神。有一個在外地掙工資的父親在那時的鄉村是並不多見的。她很依賴父親,父親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父親也並不厭煩,說她是跟屁蟲。她用尖尖的指甲掐父親的手指。父親的手指很粗糙,她掐不動,有一次就咬了一口。父親沒急,反而說我的丫頭饞肉了。父親每次離家,都是趁她睡著了,否則她會抱住父親的大腿,誰勸也不鬆開。

那時候很多的孩子都羨慕她,其實她不知道,還有更多的大人羨慕母親。隔壁的三嬸每次來串門都對母親說你燒哪柱高香了,怎麼我就遇不到這樣的男人?大人們的話她不懂,可是從母親的笑容裏,她還是感受到父親給這個家庭帶來的榮譽和快樂。

她沒有弟弟,也沒有哥哥,直到現在她都很疑惑,那時的父親一點也沒有表現出重男輕女的傾向。一個那時代的男人做到這一點,是很不簡單的。倒是母親會時不時地歎口氣說,要是有個男孩,這個家庭就美滿了。那是母親的心病,對於她來說,並不會強烈的感覺到。倒是自己在有了一個女兒之後,楊少華的態度讓她強烈地感覺到了,重男輕女,在中國漫長的曆史長河裏,並不會因為一代人兩代人的改變而改變。

十七歲的時候,她初中畢業了,因為沒考上高中,就隻有務農的命了。這樣的歸宿並不是她一個人的,農村大多數的孩子們都是這樣的宿命。那時的教育條件就這樣,老師教的不好,學生學的也不好,兩個不好遇到一塊,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就在她垂頭喪氣的時候,父親的工廠卻傳來了招工的信息。她跟著父親遠走高飛了,卻把母親一個人留在了農村。

她很不舍,畢竟跟母親生活了十七年。父親說,別急,你先去,等條件成熟了,你娘再去。

父親所在的鋼鐵企業雖然掙錢不多,可是工人和農民的區別畢竟是巨大的。不再披星戴月了,不再麵朝黃土背朝天了,她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第一次發工資,她清楚的記得是39元。長那麼大,她還沒見過那麼多的錢,裝在口袋裏,她的手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好像那些錢會自己飛走似的。直到交給父親,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父親說,你自己攢著吧。她說,不行。父親說,那你留一半,爸爸給你攢一半。方案就這樣定了,她拿著那19塊錢,跑去了商店。她給父親買了一個刮胡刀,又給母親買了一副漂亮的毛絨手套。麵對嶄新的刮胡刀,父親誇她長大了。她很高興,她覺得那一段時光是自己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了。

原來在農村,她以為父親天天在外麵吃食堂,不會做飯什麼的。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她才知道,父親做的飯菜一點也不比母親差。她愛睡懶覺,父親就早早地做好飯等她起床。有時候她下班晚了,父親還會騎上自行車去單位接她。在她眼裏,父親是那樣的慈愛有加。她想要是母親也搬來了,一家人該多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