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楊振聲(2 / 2)

不錯,特別是雪的反光。在太陽下是那樣霸道,而在月光下卻又這般溫柔。其實,雪光在陰陰天宇下,也滿有風趣。特別是新雪的早晨,你一醒來全不知道昨宵降了一夜的雪,隻看從紙窗透進滿室的虛白,便與平時不同,那白中透出銀色的清暉,溫潤而勻淨,使屋子裏平添一番恬靜的滋味,披衣起床且不看雪,先掏開那尚未睡醒的爐子,那屋裏頓然煦暖。然後再從容揭開窗簾一看,滿目皓潔,庭前的枝枝都壓垂到地角上了,望望天,還是陰陰的,那就準知道這一天你的屋子會比平常更幽靜。

至於拿月光與日光比,我當然更喜歡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隱藏,天宇是那般的素淨。現實的世界退縮了,想像的世界放大了。我們想像的放大,不也就是我們人格的放大?放大到感染一切時,整個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比之“晴雪梅花”更為空靈,更為生動。”無情有恨何人見,月亮風清欲墜時,”比之“枝頭春意”更富深情與幽思;而“宿妝殘粉末明天,每立昭陽花樹邊。”也比“水晶簾下看梳頭”更動人憐惜之情。

這裏不止是光度的問題,而是光度影響了態度。強烈的光使我們一切看得清楚,卻不必使我們想得明透,使我們有行動的愉悅,卻不必使我們有沉思的因緣;使我們像春草一般的向外發展,卻不能使我們像夜合一般的向內收斂。強光太使我們與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像的距離。而一切文藝的創造,決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推攏,而是事物經過個性的熔冶,範鑄出來的作物。強烈的光與一切強有力的東西一樣,它壓迫我們的個性。

以此,我便愛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強,固不必說;就是東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進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隱約,反射而不直接,說到反光,當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像窗外有什麼明湖或青山的反光,那太奢望了。我隻希望北窗外有一帶古老的粉牆。你說古老的粉牆?一點不錯。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點微黃的顏色;假如可能,古牆上生幾片青翠的石斑。這牆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則逼窄,使人心狹;也不要太遠,太遠便不成為窗子屏風;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牆上的光輝返射在窗下的桌上,潤澤而淡白,不帶一分逼人的霸氣。這種清光絕不會侵淩你的幽靜。也不會擾亂你的運思。它與清晨太陽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陽初下,夕露未滋,湖麵上的水光同是一樣的清幽。

假如,你嫌這樣的光太樸素了些,那你就在牆邊種上一行疏竹。有風,你可以欣賞它婆娑的舞容;有月,窗上迷離的竹影;有雨,它給你平添一番清淒;有雪,那素潔,那清勁,確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無月無風,無雨無雪,紅日半牆,竹蔭微動,掩映於你書桌上的清暉,泛出一片青翠,幾紋波痕,那般的生動而空靈,你書桌上滿寫著清新的詩句,你坐在那兒,縱使不讀書也“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