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神社不遠,有一條路可以上山,但是據說朝山人非先拜過此廟不好登山的,所以我們隻好先到廟裏去了。這廟並不大,除了正殿和洗手水池亭外,好像沒有別的建築物。大家到神前在金剛杖上刻了廟印,拍了一照,便向廟左道上去。
由吉田口到山上五合目,須走二十多公裏(日本三裏十五丁十八間)我怕走不了,就雇了一匹馬,取賃三圓半,並不甚貴,且馬行穩重,有如北京之駱駝。沿途可以放心看山,馬前有牽韁人,大約不容易跌下馬來。
走了一條路,瀅與李女士二人也雇了馬騎上,步行人在前,騎馬的在後緩緩跟著。我與瀅笑說,這是坐馬,那是騎呢?
穿過鬆柏樹林的道上已是黃昏時候,大樹底下許多小樹開著雪白的小花朵,吐出清淡的幽香,林中一會有夜鶯嬌脆流囀的啼聲,一會兒是山雉哽澀的叫喚聲,時時還夾著不知名字的鳥聲與微風吹送一片鬆濤餘韻。大家不約而同地默默不作一些聲息向前走著。登富士山指南的書上說,人在山上時左右前後的看,就會“山醉”,“山醉”會暈倒的。我們進了大樹林子內,雖未曾左右前後的觀看,卻已為林醉了。這是耳目得了太美妙的享用不覺得醉了吧。
出了鬆柏林子,前麵路的兩旁參天的杉木筆直的對立著,我正想這些樹頂準可擎雲了。抬起頭一望,樹頂上果然有雲氣,雲的背後卻有那座超絕塵俗的富士,披了皚白的羽衣,高高踞坐在重重朵雲的上麵。下麵百尺多高的古杉都肅靜的立正伺候著。山後是一片淺紫色的天幕,遠處有兩三顆淡黃光的星兒,像大廟宇前麵的長明燈迎風閃耀著。
我愈往山望,愈覺得自己太小了,愈看清絕高超的山容,愈顯得自己的局促寒磣了,有幾次我真想下馬俯伏道上,減輕心裏的不安。
我仍舊帶些誠惶誠恐的情緒騎著馬穿進了杉木林。大家把紙燈籠點著提在手裏,紆徐的山路上和高低的樹叢中,一處一處露出一點一點燈火。我的馬落在最後,馬夫提了小燈籠默默在旁邊走著,山中一切聲息都聽不見,隻有馬蹄上石坡聲音。這目前光景好像把我做成古代童話裏的人物一樣,現在是一個命運不可測的小青年,騎了馬進深山裏探求什麼需要的寶物,說不定眼前就會從大樹裏或岩石中跳出一個妖怪或神仙,惡意的或好意地伸出手來領我走上一條更加神秘的路,遊一遊不可知的奇異的國境。這是小時伏在大人們膝頭上常聽的故事,嚐想自己有一天也那樣做一做。這是十多年前最甜美的幻夢了,什麼時候想起來都還覺得有一種蜜滋滋的可戀味兒。我迷迷糊糊的一邊嚼念著童年的幻夢,不禁真的盼望怎樣我可以跌下了馬,暈倒過去一會兒,在那昏迷過去的工夫,神秘的國一定可以遊到了吧!不過人間終究是人間,夢幻還是夢幻,我是安然坐在馬上到第一站可以休息的馬返。
馬返距吉田口已六裏多(中裏),有石塊搭牆,木竹作棚之賣茶及燒印處。大家坐在茶棚內喝茶休息,有人拿金剛杖去燒印,每個三錢。燒印是燒上一個某處地名的印記,表示杖主人曾到了某地,所以朝山人無不去燒,買賣倒不壞。在日本平常進鋪子喝日本茶不用算錢,在此地因為取水難,喝日本茶每人亦須出八錢。
由吉田口上山之路是比別的路易走,路有五尺多寬,曲折甚多,所以走的時候並不覺得吃力,走牲口亦很平穩,夜間雖黑暗,路不崎嶇,走起來並不感到煩難。
到一合目時,路頭並不多,因為有人覺得冷,都停下來加上寒衣,此地海拔五千三百多尺了,溫度與山下很不同了。走到路口,回望來時道,黝黑一無所見,惟有山下遠處燈火爍爍放光,那裏大約是吉田口吧。
休息了一會兒大家仍然上路,途中幾個人興致甚好,一邊走一邊唱著歌,山中也忽然熱鬧起來。我亦同馬夫搭話,據他說年中除了七八兩月,餘時簡直沒有人來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