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的時候,丁珊悄悄地起來。
她換上昨晚李嬸拿來的一套衣服,出了寢屋。那是一套白色的粗布長褲和連著小褶裙的套衫,這種過時的式樣在姑蘇城早就不多見了,不過穿在丁珊衣架子般的好身材上,倒也別有一番風情。
丁珊看了一眼仍在呼呼大睡的張塞,便快速出了布郎屋,向村寨門口走去。一群精壯的男子,正提著魚鉤網兜,鋼叉木弓,準備外出打漁狩獵。小聞的爺爺,搖動著木柵欄邊上的一個杠杆,將沉重的寨門打開。
丁珊等男子們走了以後,上前向小聞爺爺施禮,然後說,“老先生,我昨日在河灘邊失落了一樣貴重的東西,想循原路去找尋一番。”
老人向丁珊身後張望一眼,仿佛在疑惑為什麼同行的兩個男生沒有跟來。
“昨日蕭莊主吩咐說,等你們今早起來後,領你們去他家吃早餐,他想和你們敘談敘談呢。”老人顯得有些為難地說。
“我那兩個朋友還在睡覺,”丁珊忙說,“我隻是沿著來路找一趟,去去就來,等他們醒來,正好去拜謁莊主。”
老人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說,“你記住了,隻能往這莊門方向走,千萬別進莊後麵那邊的密林和山坡。”
丁珊謝過老人的提醒,正要出莊,小聞突然從寨門邊的屋裏跑出來,說,“丁珊姐姐,讓我陪你去吧,我對琴韻小築大部分地方都很熟的。”
小聞昨晚和三人介紹時互問了生辰,張塞自然最大,小聞和丁珊同年,丁珊略大了不到一個月,兩人都比周遠要小兩歲。
“不用了,我一人找尋或會快一些,”丁珊忙說道,“我很快回來。”
她說完抬腳就走,留下小聞一臉失望的神情,莊門在她身後吱吱呀呀地緩緩關上。
丁珊沿著昨晚的石板路走去,轉過一個彎後,她警惕地回頭望了一望,然後從衣服裏拿出一個信封,自裏麵取出一張紙觀看起來。那信封質地雖然很厚,但被水浸過之後,裏麵紙張上的內容已經非常模糊。那紙的一麵畫著一張地圖,另一麵,則依稀可以看到有幾行小字。
這正是黃毓教授交給張塞的那封書信,袁亮昏過去之前,把它交給了丁珊。當時除了周遠,所有的人正和校衛隊以及安護鏢局的人惡戰,因此都沒有注意到。
丁珊攤開地圖,用纖長的手指在上麵指認了一番,然後重新將紙放入衣內。她回頭走上反方向的一條岔口,這條小徑繞過格致莊,向它背後的一片高大濃密的樹林裏延伸進去。
一進入林中,周圍的光線即刻暗了下來。丁珊握緊了手中劍,沿著一條像是被人或野獸踩踏出來的泥徑走去。樹林裏略有微風吹過,枝杈搖擺,樹葉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響。夾雜在這樹葉聲音之中的,是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
丁珊自幼聽覺就非常靈敏,盛夏之時,就能分辨樹上同時鳴叫的七八隻蟬的準確位置,這刻意隱藏的腳步聲自然逃不過她的耳朵。但是在這片幽黑詭異的密林中,這腳步聲卻讓丁珊多少感覺到一些心安。
她又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停下來,回頭說道,“你如果一定要跟蹤我的話,麻煩你能不能稍微專業一點?”
張塞從一棵大樹後麵一臉不情願地閃出來,他打了一個哈欠,神情困倦。
“你這麼早起來,鬼鬼祟祟,要去哪裏?”他問,“昨天就見你好像對這裏熟門熟路的,是怎麼回事?”
“你想知道的話,就繼續跟著我,”丁珊冷冷道。
她說完轉身就走。張塞沒吃早飯,也沒有睡足,十二分地不樂意,但還是無奈地抖擻精神跟上丁珊。
丁珊確認了張塞相陪,去除了一些心中對怪物的恐懼,腳下加起了速度,轉眼就在林中走出了一二裏路。樹林漸稀,眼前出現了一座小山丘。雖然天空仍是灰蒙蒙,但是光線已經比樹林裏好了許多。
“我出來的時候,那個看門的老頭警告我不要上那山。”張塞說。
丁珊自然知道,她剛才也得到了同樣的告誡,但是她還是把心一橫,對張塞到,“你要是害怕,就在這裏等我。”
“你到底要去找什麼?”張塞問,可是丁珊沒等他說完,已經衝上山去。
丁珊轉過山坡,眼前出現一塊小平地,平地的右邊是一個山坳。丁珊抬眼往山坳裏一望,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隻見滿山穀的泥土碎石間密密麻麻的都是野獸和人的白骨。
張塞趕過來一看立刻叫道,“不好,這裏肯定是什麼怪物的餐廳!”
兩人都抽劍出鞘,一邊前行,一邊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周圍。過了平地之後,又是一段山坡,翻過山坡,眼前出現一片草地。時節已入秋季,雜草枯黃,但是雜草中,卻有一種深藍色的草本植物生長其間,看似十分茂盛。張塞和丁珊都是從未見過,恐怕隻有藥理係的人才能認出這些不尋常的植物藥草,可惜章大可不在這裏。
就當他們走上草坪時,兩人突然覺得身後一亮,眼前的草地上竟投下兩道淡淡的影子。他們轉過頭,頓時呆在那裏。
在他們一生之中,從未看到過如此神聖美麗的景象。
他們身後天空中一直灰沉沉的雲霧,竟突然分開了一個缺口,一道金色耀眼的陽光從中間穿過,直直地照射下來,周圍的雲,都被染成了彩虹般的顏色。這景象如此聖潔,仿佛是祥雲繚繞之間真仙降臨,神佛現世一般,連張塞都有一種要跪地祈禱的衝動。從方向上判斷,這從九天之上直瀉而下的聖光,竟是直射向格致莊上的某處。
丁珊和張塞完全都不知道這道光正透過布郎屋閣樓上的小窗,照醒了沉睡中的周遠,指引他完成了武學史上最不可思議的發現。然而此時的格致莊裏,卻已經亂成了一片。
莊主蕭駿迅速穿好衣服來到客堂時,負責全莊帳務的郝先生和學堂的教務長馮老夫子已經都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
“莊主,那天門,真的又打開了!”馮老夫子一臉世界末日到來的表情。
蕭駿一臉嚴肅,說,“仍是照在那布郎屋上嗎?”
“正是,正是。”郝先生在旁邊點著頭說。
蕭駿隨著他們走到屋外,果見頭頂七彩雲靄繚繞,一道陽光將整個布郎屋沐浴在一邊金色之中,仿佛變成了玉宇仙宮。
除了已經外出狩獵的壯年男子們,所有的老幼婦孺紛紛奔走相告,都從屋裏走了出來,圍聚到布郎屋前的那條街上,帶著驚訝,惶恐,敬畏,虔誠等各種神態注視著眼前的奇景。有的低聲交談,有的已經瑟瑟發抖。這鬼蒿林裏和琴韻小築島上,一直終年不見陽光,上一次濃雲崩開一個缺口,出現陽光,是在二十一年之前。
蕭駿一臉不相信的表情,卻又不得不信,他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擔憂。
“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馮老夫子說道,“和慕容家書上預言的,一點不差!”
“那書上說,這一日,天上將有七彩祥雲,這沒錯,”蕭駿道,“可是書上還說,地上將有九龍嘯天,這我可沒有看到。”
蕭駿似乎還不甘心,仍想證明這一切也許隻是巧合。
可是蕭駿話音還未落,隻聽得一聲炸雷般的巨響,伴隨著一股響徹雲霄的呼嘯之聲,那布郎屋竟整個由裏向外崩裂開來。從那布郎屋的閣樓裏,發出一股巨大的內力,帶動周圍的陰陽之氣卷起木屑書頁的殘片和地上的碎石塵土,如同幾條纏繞滾動的巨龍一般向外激發,將圍繞著格致莊的木柵欄裏的十幾根巨大的木樁連根拔起,打飛到十數丈之遠。
所有的人,包括蕭駿在內都呆若木雞,默默地站在那裏。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人用顫抖的聲音說,“那是……那是亢龍有悔嗎?”
郝先生轉過身,帶著恐懼和懇求的表情對蕭駿說,“莊主,一切征兆都都已不容置疑,武林的一場腥風血雨已不可避免,這一次,我們再也無法偏安一隅,超脫於這一切之外了,請莊主痛下決心,將那孩子,趁早除掉吧!”
蕭駿表情痛苦,仿佛內心在激烈掙紮。他沉吟了很久,才緩緩對郝先生說,“你先派人去叫在外漁獵的男人們回莊,將木柵欄修複吧。”
這顯然不是郝先生期待的指示,他走近一步,還想繼續闡述他的意見,但是蕭駿伸手製止了他。郝先生沒有辦法,拱手退了下去。蕭駿和馮老夫子慢慢向布郎屋走去。
布郎屋已經整個崩塌了,後半部分是坍倒下來,斷裂的房柱和地板堆疊在一起,而前半部分則完全碎裂,所有的木板紙張瓦片全部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擊成了齏粉。在坍倒的斷木堆中間,躺著一個年輕的男生。他眼睛緊閉,臉色煞白,似乎已沒有了氣息。村民們圍攏了過來,他們不敢越過蕭駿,隻是在後麵低聲議論。
蕭駿知道他們在議論什麼。
出生在格致莊的每一個小孩,都曾在入睡前,聽大人們講起過這個床邊故事。這個故事與其說是一個童話,不如說是一個預言。童話總是以“很久很久以前”開頭,而這個故事,卻以“很久很久以後”起始。
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後某年的某個時候,位於九霄之上的天門將會開啟,聽琴雙島上空籠罩千年的濃霧將裂開一個缺口,陽光從缺口中射出,照入格致莊,被陽光照到的那戶人家裏,會有一個年輕的男子,遇到一個從外麵世界來的女生,他會愛上那個女生,並追隨著她,離開這裏,成為上千年來,第一個離開聽琴雙島,去到外麵世界的人,並從此打破這裏的安詳和平靜。由於男子違背了格致莊傳守千年的古訓,最終悲慘地死在異鄉,再也沒有能夠回來。二十一年後,天門會再度打開,空中現七彩流雲,地上有九龍嘯天,一個混世魔王將會在格致莊裏轉生,並給整個武林帶來看不到頭的黑暗時代。
蕭駿成年以後,每當回想起小時候聽到的這個故事,總感到萬分迷惑。他搞不懂為什麼會有人要想出這樣一個既不美,也不好笑,更不精彩,並且不包含任何為人處世道理的故事來流傳後世。他想來想去,覺得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個所謂的預言是某個祖先編出來用以警示後人,讓他們淡定從容地在格致莊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不要去貪慕繁華卻危險的外麵世界。
這麼多年來,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一兩個叛逆的年輕人,企圖找到通往外界的道路,擺脫格致莊一成不變的生活,去更廣闊的天地裏尋找自己的夢想。但他們不是在饑餓疲憊中失敗而回,就是在水蕩河灘被人找到他們的斷肢殘軀。村民們逐漸達成了一種共識,任何要離開琴韻小築的想法都不吉利,而任何具體的實踐都隻能帶來悲慘的結局。因此格致莊的父母們,也多有利用這個所謂的預言來勸誡他們的孩子,讓他們放棄任何想要去外麵世界看看的念頭。
蕭駿後來從老莊主,以及學堂原來的老先生那裏知道,這個預言最早記載在一本極其古老的叫做《慕容家書》的書信集裏。這《慕容家書》以前一直被供奉在聽香水榭島上的一個書齋裏,但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失傳了。
但蕭駿還是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有人要在家信裏寫這麼一個無趣的故事?從邏輯上講,隻有兩種可能,要麼作者想借這個虛構的故事表達某種想法,要麼,作者相信這個故事是真實的。
結果二十一年前,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陽光在某一天突然撥開濃霧,照入了格致莊,一連照了三天,預言裏許多其他的內容也不折不扣地變成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