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同歡樂也同愁》中也不乏這類傷感情節,但因為是孩童記憶,讀來還是讓人有些安慰,覺得陳先生這一生到底還是有過歡樂和溫暖的。比如書中提到1926年1月,陳先生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留學生涯,從德國柏林起程回國。當時他帶著俞大維的三歲小兒,這孩子身體強健,精力旺盛,上躥下跳,一刻不停,對毫無育兒經驗的陳先生來說,無疑是大挑戰。船過蘇伊士運河到紅海,不分四季的炎熱氣候令幼童長滿痱子,頭發根處特別多,陳先生不得不將他剃成光頭,方便清洗。
小娃不肯按頓吃飯,隨時鬧著要吃東西,如何解決?趁船過熱帶地區,陳先生整株地買下香蕉,利於保鮮,放在艙內,隨時摘下一支給他充饑,有點像養猴子的感覺。男孩頑皮淘氣,不時出現危險動作,比如想把手指頭伸進轉動的電風扇,陳先生隻得加緊防範,一刻不敢懈怠。好不容易平安地把這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帶回中國,他已筋疲力盡,直到把小孩交到俞家人手中,才如釋重負。我讀了此書,才知道原來陳家和台灣有著如此深厚的淵源。以前隻知道,陳先生的祖父陳寶箴[8]、父親陳三立[9]等幾代人,常為《馬關條約》割讓台灣、澎湖給日本而深感憤懣,痛惜不已。沒想到陳夫人唐筼的家世也與台灣頗有淵源。
說起陳先生與夫人的相識,也是一段佳話。1928年初春的一天,陳寅恪與朋友閑聊,聽他說起在一個女教師家裏看到橫幅,署名“南注生”[10]。朋友問,知不知道“南注生”是誰?陳寅恪驚訝道:“此人必灌陽唐景崧之孫女也。”
唐景崧是清朝最後一任台灣巡撫,台灣被割讓給日本的時候,他宣布台灣獨立,成立共和國堅決抵抗日本。後來陳先生和唐筼結為夫婦,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叫陳流求,琉球是台灣古稱;第二個女兒叫陳小彭,“彭”就是台灣的澎湖島。在很多人心中,陳先生可能就是一個埋首書齋、不問世事的學者,其實他非常關心時事,也很愛讀報紙聊時局,常常在路上遇到朋友,聊著聊著就忘了回家吃飯。1942年8月末,他又要帶領全家再次逃難。他根據戰場形勢作出判斷,中途島戰役日軍慘敗,往東南亞的海上補給線已被美軍切斷,日軍為了打通東南亞陸上交通,不久定會進攻湘貴,因此大家必須盡快離開桂林到成都去。這些判斷後來證明都是正確的。但是最後在去留大陸的問題上,他與一生最要好的親友俞大維作出了完全相反的選擇。
這本書封麵上的照片是1896年陳寅恪跟家裏的兄弟姐妹在長沙的合影,右邊第一個孩子就是陳寅恪,那時候他才四歲,生平第一次拍照,手裏握了一枝桃花。他說怕小孩子們長得差不多,以後分不清哪一個是自己,所以握了一枝桃花來做記認,提醒自己將來老了的時候,記得手握桃花的那個就是我。
(主講梁文道)
《四喜憂國》
曆史與未來
張大春,1957年生於台灣,祖籍山東,小說家。好故事、會說書、善書法、愛賦詩。曾任教於台灣輔仁大學、文化大學,現任電台主持人。著有《城邦暴力團》《聆聽父親》《認得幾個字》等多部作品。
張大春對曆史的態度,一邊極盡訕笑,一邊又飽含著無限悲憫。
張大春是台灣有名的小說家,我覺得他好像華語世界裏武器最齊備的一位俠客,想象一下武俠電影裏那種決鬥場麵,大俠隨身帶著一個布包,“啪”一下摔在牆上,布包釘在那裏,像卷軸一樣放下來,裏麵足有幾十種刀劍武器,隨便哪種都可以克敵製勝——這,就是張大春。
他的小說寫法之豐富、技巧之繁雜,我還沒有在華文小說家裏見過第二個。尤其他年輕的時候,總是試圖顛覆主流意識形態,挑戰文字規範,像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難怪有人說他像頑童,每篇小說都可以展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格。
《四喜憂國》是一本短篇小說集,20世紀80年代在台灣出版時轟動異常。很多人把第一篇《將軍碑》與白先勇的《國葬》相比較。白先生是將門之後,一代名將白崇禧的公子,《國葬》這篇小說中可以找到一個老將軍最後的蒼涼回憶,寫得非常傷感。
但是同樣的題材在張大春的《將軍碑》裏,卻被完全顛覆了。對上一代的國民黨將軍,他既不歌頌,也不惋惜,而是用一種挖苦和嘲諷的語氣。比如他筆下的那位老將軍,其實早就該死了,已經處於一種奇異狀態,能夠穿越時空周遊於過去未來,既能看到自己死後的情形,看到自己的墳墓和墓碑,又能回到過去看見自己當年在戰場作戰的景象。
將軍已無視時間的存在了,他常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陽台,向滿院陰暗招搖的花木揮手微笑。如果清晨沒有起霧或落雨,他總是穿戴整齊,從淡泊園南門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後他的老部下們為他塑建的大理石紀念碑。到了黃昏時分,他就舉起望遠鏡掃視太平山,推斷哪裏有日本鬼子的據點。
這些一直都是將軍的秘密,在他活著的最後兩年,人們始終無法了解他言行異常的原因,還以為他難耐退休後的冷清寂寞,經常沉湎於舊日的輝煌以至神誌不清了,其實他隻是在穿越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