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宜之生於1909年,1925年加入中國共青團,1932年參加日照暴動,後赴日本讀書。1935年回國,曾擔任民國時期《山東日報》社社長兼總編輯。這本詩集輯錄了作者20歲到66歲去世前寫作的179首詩,時間跨度長達46年。這些古體詩抒情言誌之優雅、運用典故之深邃、文化修養之精湛,令人歎服。比如作於1971年深秋的《詠史》:
寒林落葉歲雲秋,一世英雄寂寞收。
蕭牆禍端何曾料,宮帷秘事誰與謀。
權貴廝殺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馬牛。
千古立廢循環事,江河無語任東流。
這首詩寫於林彪溫都爾汗草原墜機事件之後,有人解作是對林彪奪權失敗的譏諷,我倒覺得這樣的理解未免膚淺。這組《詠史》其實是對大曆史的一種思考。比如《詠史之三》有“周公王莽事可參,自古由來信史難”以及“天道無邪不容欺,評說還須待後年”等句,寥寥幾筆便道出了何等精辟的真理。
還有一些詩篇是作者在東京避難求學期間與房東女兒相戀時寫下的,像《客居東京》《贈枝子小姐》以及《櫻花臨雨》等,堪比唐宋時期最好的情詩。如“純真少女勤照料,落難英雄暫逍遙。柔情莫把讎仇忘,清酒且將塊壘澆[19]”。還有“少女無言花欲語,英雄情緒亂如絲”[20]等,都是絕妙的對章。
揮別了日本少女的情思,回到抗日戰場,他的古體詩歌又有了唐人“黃沙百戰穿金甲,不斬樓蘭終不還”的古意。如《反掃蕩之二》中的“今番又是何人死,愧我歸來暫且存”[21],足顯詩人在抗日戰場上視死如歸的氣概。而他晚年所作的《賞花》“寥廓平沙千萬裏,寂寞炊煙兩三家。黃昏落日猶不倦,獨倚柴門看晚霞”,又在淡然中流露出獨特的文人氣質。
詩集出版之後,清華大學人文學院舉辦了一場《牟宜之詩》學術懇談會,從參加懇談會的幾位作家口中,我們知曉了宜之先生及其摯愛親朋的一些逸聞舊事,可作先生不朽詩作的生動注解。
牟宜之雖然是個忠誠的共產黨員,但他的家族中卻有資深的國民黨元老,他的姨夫丁惟汾[22]當年是國民黨的宣傳部長。牟宜之參加日照暴動被通緝,就是丁惟汾把他送到日本去的,同去的還有丁惟汾的小女兒丁玉雋,也就是後來的著名水利專家黃萬裏[23]的夫人。那時丁惟汾對他們說,我這輩子當了政客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你們做晚輩的以後誰也不許當政客,男的都去學工程,女的都去學醫。於是到日本之後,牟宜之學了工程,丁玉雋學了醫,而那位畢生反對三門峽工程的水利專家黃萬裏則成了牟宜之的表妹夫。詩集中有首長詩《和黃兄萬裏》,並附有黃萬裏贈答的詩三首,可見牟宜之與黃萬裏的親密關係。
黃萬裏是黃炎培[24]的兒子,他的詩寫得很好,但他後來發表在《清華大學學報》上的《花叢小語》,曾被毛澤東批示:“這是什麼話?”他因此成了“右派”。1964年春節,毛澤東邀請民主人士座談的時候,對黃炎培說,聽說你有一個兒子在清華大學做教授,他對我們的水利工作提了很多意見,他填的詞我很愛讀。可惜盡管如此,黃萬裏的詩詞集還是很難出版。
丁惟汾還有一個侄孫叫丁觀海,丁觀海的兒子就是獲得了諾貝爾物理獎的丁肇中,說起來,他應該是丁惟汾的重侄孫了。
建國後,牟宜之一直都被冷落,他的厄運首先來自與國民黨的家族關係。康生說過,就憑牟宜之在國民黨內複雜的社會關係,他也是右派。此外他還做了一件不合時宜的事,那是他在山東濟南當建設局長的時候,因為城市建設規劃用地需要遷墳,結果他遷了誰的墳?江青的祖墳。
在這本詩集中,還有一些他懷念胞弟的詩作,這些情深意重的詩句見證了中國現代史上國共兩黨傳奇般的血緣關係。牟宜之的胞弟叫牟乃紅,1937年抗戰爆發後,兄弟倆原本都準備從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去延安,但因為他們是丁惟汾的外甥,董必武就報告了周恩來,周恩來又報告了毛澤東。在第一次國共合作的時候,丁惟汾是國民黨的宣傳部長,毛澤東是副部長,兩人有過共事的經曆。毛澤東從政治家的角度作出指示:要大的不要小的。為什麼隻能留一個呢?毛澤東說,如果丁老先生家的後人都到我們這邊來的話,丁先生以後跟蔣先生的關係就比較尷尬難處了。於是牟乃紅在武漢住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回了南京。1949年,他去了台灣,然後又去美國,2004年病逝於洛杉磯。
這是一個典型的國共兩黨同根生的故事,曆史造成了兄弟兩人天各一方,不得不獨自走向人生命運的兩極。《牟宜之詩》出版之後,很多人發表評論。王康[25]先生就引用了1793年法國大革命中維爾涅在上斷頭台前說的那句話,那是一句被曆史不斷證明的名言——“革命吞噬掉自己的兒女”,聞罷真是叫人不勝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