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萬沒有料到，如果還能選擇，我想我一定不願讓事情這樣發展下去。
皮雨先是舌頭打澀，聲如刀割，一字一聲地刺入耳膜。繼爾嗚咽嘶啞，聽不清她是在喊口令，還是在念經文？終於，崎嶇的澗流抵達崖頂，驟然滑落，尖銳而淒厲。大顆小顆的珍珠叮當落盤，伴隨著極力抑製的抽泣聲。
全班60多雙明亮而驚懼的雙眼，透過眼前的掩飾，靜靜地打量著一切。教室裏異常陰沉。窗外，秋聲瑟瑟地從樹梢頭跌落。那個悲涼的晚秋下午，老天爺沉悶得怕人，仿佛正在醞釀一場無情的風雨。
我陰沉的臉，冷冷地站在一邊。皮雨終於喊完了眼保健操的口令。（並非如她所說的那樣，她不會喊每天必聽必做的簡單阿拉伯數字。）學生們唰唰地放下了雙手，怯怯地憤憤地熱辣辣地盯著我。我揚了揚手，滿臉淚痕的皮雨乖乖地回到座位。她轟然坐下，便伏在課桌上，滿腔的苦水便再也按奈不住。整個教室裏如絲如縷地回蕩著嗚嗚咽咽地二胡獨奏，在那個蕭殺的秋日下午。而我，正是那場演出的導演。
除了皮雨，全班同學的雙眼都在催逼著我，我走到講台中，推了推下滑的眼鏡，輕輕地咳嗽一聲，揚聲道：莫斯科沒有拖泥帶水的雨，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我們初二（3）也一樣。眼淚是懦弱的表現，我討厭眼淚。
正說著，二胡的調子陡然變高，且越伸越長。我緩了緩，孤高的調子便漸漸變低，又慢慢歸於咽咽的低調。我噎了噎，潤一潤嗓音，又接著高聲說：一個人的發展，除了德智體美五育外，其實還有一個被忽視卻十分重要的心育。心理素質的培養與鍛煉，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受不了小小的一次丟臉，經不起偶爾的一次打擊。如此差勁的耐挫力，如此脆弱的心理承受力，你怎能去麵對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失敗？
二胡聲咽咽地飄逝，遠去，淡去，最後竟無聲無息。窗外，秋聲在枝頭絮絮地嘮叨，老天爺氣沉沉地隱在幕後，讓人感到壓抑、窒息。我們都期盼一場無情的風雨，在那個陰冷的秋天下午。
我正眼掃了掃學生們，在他們清澈的雙眸裏，我看到了無聲的風雨，雷電交加，我看到了無言的悲憤和哀怨。我心中感到一陣竊喜，旋即又被莫明的沉重掩蓋了。我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字：我印象最深的一堂課。然後，緩緩地說：這堂課，我們寫一篇現場作文，題目如板書，文體不限，字數不限，下課後全部交齊。
那晚，下了一場淒厲的秋雨。枝頭的落葉滿地飄零。我床頭的燈光飄搖不定，直到淩晨三點鍾。我發現了門縫裏四封女生班幹部的辭職信，但卻沒有皮雨的。
後來，我才知道大部分的女生，在那堂課後悲傷的哭了。她們說我太殘忍了，罵我傷害了一個女孩子的自尊心。
後來，我才知道大部分的男生，在那堂課後興奮地笑了。他們說我終於治了“母老虎”，讚我鍛煉了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子。
第二天陽光明媚。第一堂課，我胸有成竹地站在講台上。我說：昨晚看了大家的作文，我的內心激動不已。我很高興，大家能夠直言不諱。連平時寫作文句不通，下筆了了的同學，居然也一下子下筆千言，且言之成文。現在，我們要上一堂思想政治課，幾個小女生，竟低頭去找出政治課本。
我把昨天的作文分正、反兩方，各選五篇拿出來念。先念反對我那堂課做法的作文，念著念著，我的學生們淚睛朦朧。皮雨低下頭，靜靜地趴在課桌上，豎起耳朵。然後，我念支持我那堂課做法的作文，念著念著，我的學生們破涕為笑。皮雨昂起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亮晶晶得怕人。接下來，我誠懇地檢討，精細地剖析，激昂地褒貶，殷切地期盼……那一堂課，掌聲此起彼伏。陽光溫馨地灑在每個秋天的角落。
許多年以後，我依然懷念那個秋天早晨，那個我大學畢業帶的第一屆的得意門生——皮雨。她甜脆地叫我一聲：吳老師！在一場淒厲的風雨夜之後。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