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樹下的母親
塵囂靜處
作者:石淑芳
澆水,打藥。如同自己的孩子,對於親手栽下的每一棵梨樹,母親都無一例外地精心看護。我家綠樹掩映的小院,周圍都是果木樹,其中最多的是梨樹。從開嫩白的小花,到掛一串深綠的小果,梨樹們在履行自己的使命,夏日早晨清露的滋養和秋陽的觸摸,讓梨子在母親的目光中有了豐碩和有意義的未來。
母親最初嫁接這一棵棵梨樹,是好多年前,它們還是山坡上肆意生長的海棠樹。當它在驕陽下呈現出最瑰麗的枝條時,母親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它。嫁接要選對好苗子,母親一邊眯著眼睛端詳,一邊對地邊幹活的人如是說。我猜想母親不停的侍弄果樹,多半是為了我,我是她最饞嘴的孩子。村裏幾個小孩和我相約去偷隊裏的蘋果,我們在地邊埋伏了很久,直到幹活的人離去。慌忙爬進園子,手剛夠著蘋果,不知誰驚呼一聲:人來了!大家紛紛逃竄,慌亂中從一個地堰上往下蹦,我蹦下來時頭受了傷,暈了好多天。母親知道了,嘮嘮叨叨地罵我,家庭成員無論是誰隻要一提吃,母親就開始說我,全然不顧我已經臊得滿臉通紅。不過從此以後母親開始種果樹了,蘋果樹比較難養活,母親選擇種梨樹。從山坡上把野生的海棠樹挖回家,她來來回回地往山坡上挑了好幾擔水,汗洇濕她的衣服。
母親侍弄的梨樹結果子時,我已經長到注意力不再糾纏在吃上的年齡,我和她常常發生思想上的分歧,有時激烈地爭吵。比如她反對我看書, 她說黑更半夜的不睡,熬油費電的讀書有什麼用?不學習做飯裁衣將來要受婆婆氣的,就算不用管別人,自己總要吃穿,女不教娘之過,我可不想我女兒將來在婆家人麵前什麼也不會做。我對她的諄諄教導充耳不聞我行我素。終於在一次她讓我納鞋底時,我受不了她隨口的一句訓斥,一把剪刀竟從我手中向她膝蓋飛去,她盤腿在炕上坐著,手裏正纏著一團棉線,躲避是來不及的,剪刀劃傷她的腿,我的心抖了一下,母親也怔了一下。她沒有吭聲,依舊纏她的線,隻不過神色突然很暗淡,這種暗淡我以前從沒在她臉上看見過,隱隱地讓我害怕。我以為她要發作,可她沒有,我看見她默然地緩緩起身,從放針線的笸籮裏找布片包她流血的腿。
後來我在報紙上發了散文和詩歌,還寫了一本書,采訪我的記者問我母親,有這樣的女兒,你一定很高興吧?母親幽幽地看我一眼,不知道怎麼回答。我看著母親,眼前卻是那把飛過去的剪刀。沒有文化的母親壓根不知道文學是什麼,但她在和青春的我對峙時,以一個母親的本能痛苦地選擇了退讓和寬容。
現在我是一個母親,和我的母親一樣,在鄉村結滿梨子的小院經營著瑣碎的生活。我的女兒不停地長高,還有她越來越令我不能理解的行為。我讓她學習,讓她讀書,並且苦口婆心地以自己幾十年的人生閱曆保證,我決不會害了她。可是她的嗜好是零食和漂亮衣服,以及上網。看著她披著長長的頭發,留著長長的指甲,對著我的管束,咬牙切齒地說出我恨你三個字,我的神色黯然了。我的心被她深深地紮了一刀,如同多年前我扔向母親的剪刀。感同身受著母親當年的痛楚,才知道心有多痛。做母親的本能使我顧不得自己的傷,我很冷靜地反思自己,我該怎麼辦?也許應該給孩子一個機會,相信歲月會改變她,生活會告訴她怎麼做。我需要的是等待,等待她的長大,等待她的成熟,而不是喋喋不休,如果我還愛著她。我比母親有文化又怎樣?隻不過是對峙的主題不同,照樣解決不了母女間的戰爭。我把自己沒有文化的痛楚,化作終生苦行僧似的學習,企圖把它灌輸給孩子。女兒這張白紙,卻在社會發展的腳步中,在我拚盡全力的嗬護下,長成了這樣。起碼以我現在的眼光看來,她的一切和我的教育理念及初衷是背道而馳的。可是我又能怎樣呢?上天給我一顆母親的柔腸,隻能堅守,不能放棄。
也許環境起了變化,現在的梨樹比起過去較難栽植,不是早春的寒霜凍掉了果實,就是夏季蟲子猖獗地叮咬,還有突如其來的冰雹。我看見梨子在季節中的掙紮,如果那豐腴香酥的樣子,一直保持到大雪紛飛……可惜,沒有如果。梨樹跟著季節在變,而每一次劫難,都是越季的涅槃。
靜靜地站在梨樹下,聆聽它直麵風雨的顫抖聲,梨子在經曆長大的蛻變,並在我憐愛的目光中,走向秋天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