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秋子(1 / 3)

了解一個人,如果她是一位作家,你最好是讀她的作品。我與秋子相識在1990年。這之前,我隻知道,她是《文藝報》的編輯,名叫馮德華。沒有讀過她的作品,更不知道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小姑娘竟是名噪80年代的新秀——60年代出生的著名的新生代作家。那個夏天,我省散文學會在興城召開一個有二十餘位作家參加的散文筆會,特邀北京的幾位知名的文學編輯。我操辦會務,她是我的客人,這就是緣分。

90年代中期,我讀秋子的第一部散文集《太陽升起來》,隻覺得新生代新銳的先鋒信息兜頭撲麵,直衝靈魂,我趕忙寫了一篇讀感,向我省散文界的朋友誠摯推薦。

90年代末,我打電話給她,一個意外的消息嚇我一跳:“跳舞去了!”大白天,上班時間,我們的大編輯跳哪門子舞?後來,一位熟悉的朋友告訴我,她參加東方歌舞團的編劇和演出,到歐洲去了。這一回,我卻沒有驚訝,我想起興城海濱那些歌聲澎湃友情蓬勃的日子,想起那個缺乏淡水的小招待所,馮德華和另一位男士即興表演的無主題雙人舞。當時,我們二十幾個人擠坐在一個大房間的六張小床上。我們打開門窗,讓海風在心坎兒上漂流,我們盤膝而坐,像農民那樣嘮嗑。我們合唱革命歌曲、樣板戲。紅莓花兒開、妹妹找哥淚花流……沒有絲弦銅管,沒有樂隊指揮,打擊樂大出風頭。敲桌子,擊床頭;拍手背,叩大腿;茶缸子、碗蓋子,銅鍾瓦釜各發其聲。就在歌聲高亢節奏鮮明的《遊擊隊員之歌》唱響之後,馮德華和溫金海悄然而起,他們挽臂平舉弓步前進,如一門移動的大炮。貼著地皮隱蔽滑行的大炮,沒有轟鳴,沒有微笑,它用靈活的肌體發表演說。她,他們在說什麼?《額嬤》的“天然醇厚的蒙古長調”就是訴說。似謙卑又似孤傲:像是陳述,又像是呼號;時而陽光,時而風暴。肢體伸縮,情緒內斂,搖曳如樹,匍匐如草。梁祝,哈姆雷特?是什麼?她讓我們看到了什麼?如我剛剛讀過的艾略特的《荒原》?但全場震驚,誰也不去追問這些怪異動作的旨意。大家不約而同拍手頓足叫好:禮拜新奇,禮拜荒誕,禮拜出格。馮德華,你原來是一位舞蹈大師啊!

也許因此,接到《聖山下》,我首先翻到《我跳舞,因為我悲傷》。讀罷,我思緒暴漲:馮德華,你豈止是一位舞蹈大師!你與皮娜·鮑什的悲傷同搏共振,編出並跳出了具有獨立個性的中國現代舞,你《以人的方式舞蹈》,更以積極的超越三代人的反思精神創作了中國現代散文精品。你突破了古典芭蕾的僵化與禁錮,不僅解放了腳尖,解放了肌體更解放了靈魂。你深邃的目光,一層一層剝落謊言的盛裝,高傲的額頭一閃一閃托舉著真理的沉重。你踩著開拓者的傷痛,踩著兩千年前汨羅江畔孤獨寂寞的節拍,大膽地闖入了前人沒有涉入的舞台,反美學,反文化,反理性,甚至反“藝術”,反“舞蹈”,把人體的砍、壓、衝等自然動作都用來描寫現實生活,描寫承受現實生活苦難的人們。這種思想似乎有點悖謬主旋,不太入時,但它是先驅,是一顆燃燒的靈魂無聲的疼痛與掙紮。站在聖山上抒廣袖舞晴空唱讚歌的舞者不是你,也不是你的知音和舞伴。

不能說你的憂傷與生俱來,也不能說,你不跳舞就不憂傷。在你會爬還不會走的時候,你的革命的媽媽就把你捆綁在炕角的一根鐵棍子上,饑餓的時候,你隻會嚎啕大哭。你不知道那是全民饑餓的時代,你不懂得憂傷。會走路了,可是“大人們總有做不完的事”,除了生病,“沒人提到我”。你隻知道寂寞,不會憂傷。你占據一個黃土包包,站得高望得遠,你在黃土包上望父親母親,望大哥二哥。你想跟父親說點什麼,就是沒有機會。你還太小,沒有他的腿長。“你的呼喊埋沒在微弱的心跳裏,震撼不了自己。”

懼怕黑夜的小女孩多麼羨慕父親的威武,多麼喜歡父親的手槍啊!然而執法如山的父親卻槍斃了一位備受淩辱的女人,因為那女人殺死了她的作惡多端的丈夫。小德華把尖銳的“為什麼”如子彈一樣射向父親的時候,父親竟也無法闡釋自己內心的悖論。沒有爸爸腿長的小囡提出的問題竟是印度電影《流浪者》的窺探,情與法的不共戴天。天真的原創的思維使你懷疑了父親執法的善惡標準。原來,你對既定法律、傳統道德及革命運動等現實的質疑,乃是從你對其敬愛的父親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