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位於吉林省西部,是個小縣城。那裏的柳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生活中,看到或想到“家鄉”的字樣時,柳樹便往往在記憶的海洋中突兀出來。
“文革”前,就我而言,從來沒有聽到過“市樹”、“市花”之說。現在,如果去回憶當時家鄉美化環境的標誌,我倒認為柳樹就應該是她的“市樹”了。
那時,縣城內東西、南北十字交叉的主幹道兩邊是寬窄統一的壕溝,溝裏側是一排柳樹(不是垂柳),樹幹都有一摟來粗。因為年年整修,樹的高矮粗細、樹冠形狀,大致一樣。每到五月,便給人一種“夾路春蔭十萬營”的感覺。同時,各家各戶也有在門前栽幾棵柳樹的習慣。這樣,給人的第一印象恐怕還真有點“柳城”的味道呢。在我看來,可以說柳樹不僅是小城報春的使者,也是小城四季更替的標誌。我們這兒沒有南方“隻把春來報”的梅花,也沒有中原大地上先占春光的桃花,很大程度上是從柳樹的變化中,目睹了春天的來臨,感受到了季節運行變化的。我相信,家鄉大多數人的感覺和我是相同的。
記得1970年秋的一天,我從鄉下集體戶回家。一路上,為“即將從幾乎光禿禿的農村,回到‘岸柳成行’的縣城”而興奮無比。當雙腳踏進城門時,看到了漫天飛舞、滿地鋪綴的柳葉的那一刻,心中更是不勝歡喜。這時,我突然靈機一動,何不來個“且(莫)聽穿林打葉聲”呢?於是,在由西門往東的主路上,邊走邊品味著:腳踩在地上的葉子時,發出的吱吱聲;飄落的葉子打在地上的葉子時,發出的沙沙聲;飛舞的葉子在風的旋流中,發出的颼颼聲;隨即再聯想到古人形容一片葉子最先著地時為“鏗然一葉”,那無數片的葉子著地時一定是一片“鏗鏗鏘鏘”聲了!覺得自己是在享受落葉之曲、秋之別調。在仿佛無時間的感覺中,就走到了東門。實在是意猶未盡,便美滋滋地又打了個來回。晚飯後,亢奮中的我,跑去看望也是從集體戶回來的同學桑青,因為有許多心裏話要說,便攜手從家中走出來。當我把進城時對柳的一種新的感受講述了之後,她便欣欣然起來,於是我們馬上迂回到了南門。當時已是“風平葉靜”,少有行人;隻有滿地的柳葉,還留有白天的痕跡,不能不令人憾意驟起。忽然,她手舞足蹈起來,說道:“我們為啥不再學蘇軾來個‘何妨吟嘯且徐行’呢?”結果把我高興得直拍手,回道:“高明!比我白天的想法還高明!”爾後,當我們漫步在較厚的一層落葉上時,那感覺,就似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即將走向華貴的殿堂;又似站在潺湲流水中的一條小舟上,即將駛向理想的港灣;更似浮在冉冉飄動的雲彩上,即將羽化而成仙……“何其美妙乃爾!”她的感歎聲在靜夜裏如同黃鍾大呂,傳出去又反饋回來。結果,我們在南北主路上反複了幾次,還感到不過癮似的。突然她又說:“我們光顧徐行,還沒吟嘯呢?”這就更不能不讓我佩服她的“文人”情趣了。接著,是在選擇宋歐陽修的《秋聲賦》,還是清王闓運的《秋醒詞序》(這是“文革”停課期間我倆摟的一點“東西”)時,頗費思量。後來,終於我們倆用有生以來比較“規範”的語調吟詠起後者的佳句: “攬衣出房,星漢照我,北鬥搖搖,庭院垂光。芳桂一枝,自然勝露;秋竹數莖,依其向月。青扉半開,知薄寒之已入;堊牆如練,映苔地以逾蔭……”
晚上,興奮中的我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又聯想起小的時候,一見到柳葉飄落,就增添了幾分喜悅,這是因為將它與過年聯係起來了,套用一句話就是“秋天都到了,那大年還會遠嗎?”於是便想入非非起來:能吃上好嚼果,能穿上花衣服,能看上大秧歌,特別是有時還能得到幾角壓歲錢,可以買上一塊花手絹,或者是一個背麵有梳著大波浪發型美女像的小圓鏡,特別是想買一個蝴蝶結形狀的粉色發卡,甭提有多好看了。再一尋思,買它得四角錢呢,忒貴了。想了想,還是來了個跺腳的動作,那意思是“豁出去了”!你說逗不逗哇?
記憶深刻的還有:小城人的生活猶如一架鍾表,每天似乎都在一條軌道上運行,都在進行著相同的內容,整個冬天更是如此。突然有那麼一天的那麼一刻,“已見鵝黃上柳梢”,仔細觀察,柳條變柔了,上麵小小的葉蕾鼓鼓的,泛著淡淡的黃色光澤,似乎是串串珍珠,眨眼之間就能綻放開片片的嫩翡翠來似的。再過幾天,那裏便展開一兩片小小的葉芽,裏麵裹著一枚小毛毛錐,仿佛醉眼微睜一般。人們不僅覺得眼前一亮,心情也豁然開朗了。好像心中有一句話:“春天來了!”有一種感覺:“擁抱春天吧!”有一種“一年之計在於春”的小九九。用明陸娟在楊柳碧毿毿時形容的“人立東風酒半酣”的詩句來反映是挺合適的,柳綠了,人醉了,但醉得恰如其分,醉得更興奮、更清醒、更活躍了。於是農民開始了播種的最後準備,把該做的事兒檢查一遍又一遍,這時你可以看到他們穿梭般忙碌的身影。尤其印象深刻的是給牲畜添料的次數勤了,端詳牲畜吃料的時間長了。有時,用手將它們的背部摩挲過來摩挲過去,就像愛撫自己的孩子。那畫外音自然是:“今年還得指望你立功呢!”於是各家各戶開始下醬了,仿佛僅一兩天的工夫,家家院子裏的那口缸都齊刷刷地戴上了用席篾兒編成的尖尖的帽子,各個露出了“崢嶸”。它的底下便在釀造香噴噴的味道,也釀起了生活的又一種甜美。這時你可以看到每天的早晨,家庭主婦們“打醬”時類似舞台上的某個優美動作,還往往在結束主要工序時,用右手的食指,輕輕地在缸邊挎起一點點醬,抹在嘴裏,然後響起一串串“吧嗒”聲,那動靜與神態給人的感覺,是品嚐到了人世間最美好的味道。沒過幾天,院子裏,乃至於整個空間便散發著大醬所獨有的醇香味了。於是孩子們在數指頭中盼望著“小滿雀來全”了,一些男孩的書包、口袋裏往往有彈弓,甚至枕著彈弓、摟著彈弓睡覺。就是高中的大男孩也不乏熱衷者。不時地可以聽到“老家賊(麻雀)”、“綠豆瓣”、“藍點頦”等等,如數家珍般的話語,且每吐出一個鳥名兒,自己將百發百中的驕傲與神往便寫在臉上了;於是少先隊員們為籌備集體活動經費的行動也拉開了序幕。同學們分別在家長的幫助下在自家的田頭地尾,在院子角、園子邊種植蓖麻、向日葵等。我當時是一名班幹部,自然要發揮以身作則的作用了。除了種以上植物外,還請父親做向導,到縣委黨校、縣人委食堂去收集做菜切下來的白菜根,不僅栽在園子裏,還栽在窗台上的十幾個盆盆罐罐裏,以便將來收獲菜籽換錢。結果還成了點綴屋內環境的一景,收到了一舉兩得之功,得到老師的表揚和同學的效仿。印象更深的還有鄰院的李大爺,提前就給周圍的孩子們準備的線拐子、風箏、收集來的廢線,開始大顯神通了。如果有誰幸運,不僅可以在藍天中瞄到各種顏色的小蛇般(當時風箏樣式幾乎就是一個大方頭,一條長長的細身子)的條條影子,還同時可以看到大爺和幾個孩子邊拍巴掌,邊振振有詞,似說蓮花落一般。細聽起來是:“碧空何來五色禽?萬裏長空任浮沉,隻因一縷青絲係,辜負乘風一片心。”這時,大爺的形象唯有一張沒牙大口,一條雙眼笑成的細線。有人和他開玩笑說:“柳綠了,你也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