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所有人都和我一樣,在離開家鄉之後,才發覺什麼是自己的家鄉。置身在一個城市裏,你感覺不到一個城市的氣質。就像你在一個人的身邊,其實,你也許永遠不了解那一個人。一座城市,需要你生息相通,肌膚相貼地去愛過,活過,才算熟悉;一座城市,需要你千山萬水,長途跋涉地遠離它,隔絕它,才算真的看清楚它。當我置身在北京時,我漸漸讀懂了我的小城市。
北京的大,對比出家鄉的小。北京的繁忙,對比出家鄉的悠閑。北京的人情錯綜和淡漠,對比出家鄉的人情濃厚和簡單。但是我不願意多講這種情緒,這種所謂的“鄉愁”。
鄉愁是怎麼釀成的?我想,這已經不是這個時代的命題。那是上一個時代,工業社會剛剛興起,無數人背離家園,傳統的農業生活方式和價值觀被衝擊,古典的四世同堂在高昂的房價之下成為夢想,田園成為我們整個人類懷念留戀的一種情懷。
你之所以留在一個壓力巨大生存沉重無比奮力也幾乎泯然眾生的城市裏,因為你願意。因為在一年之中,總有一兩個時刻,你走出西直門地鐵站,懷揣著夢想,你覺得這是一座希望之城。因為你青春正盛,你覺得你很大,家鄉已經容不下你,必須到一個大的世界裏去硬碰硬。
故鄉,其實是一個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每次回到家裏,初三天,緊繃的神經仍舊緊繃,要一周左右,才完全散淡下來,徹底放空自己。十天半個月,你覺得舒服無比。而半個月之後,你開始覺得無聊。你開始想念大城市的煙塵車聲人際紛爭,那起碼是一個鮮活的世界。不要不承認,就像食肉動物,無法再食草一樣。每一個出走的人,都以為自己隨時可以回家。而這正是人生的悲劇:其實,家,在你轉身離開的那個瞬間,已經永遠無法抵達。
而更大的悲劇在於我們的父母其實無法進入我們現今構造的世界。這座盛大的城市,對他們來說,不如門口有條楊柳拂麵的小河。
我們遙望著下遊日益孱弱的父母,我們奮力挽著同在上遊的後代。是的,我們可以告訴自己,如果沒有前赴後繼的滋養,不會有這座巨大的都市。大馬哈魚為什麼而遊?我想,是因為永遠無法實現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