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要離開邯鄲城了,木隸一直送到了城門外。臨別之際,幾說出很多沾染塵埃的話。木隸隱隱覺得這是永別,如此一想潸然淚下。幾輕拍他的肩頭撫慰,“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體內血氣過熱切勿灼傷心脈;真水無情,你我皆是時光過客而已。”木隸連夜為幾打造一輛馬驕好讓他安逸地走,無奈被他婉言謝絕心如針刺,“通往洛陽之路凶險曲折,叫隸如何安下心來?”幾嗬嗬笑對,“老夫身無錢財兩袖清風,馱著一布袋幹糧還怕劫匪不成?劫匪也是人,不會為難一幹癟老翁,後生無需牽腸掛肚,老夫也是手藝人,一路不會餓肚皮。”木隸拭幹眼淚笑了,“這樣我就放心了,日後定然前往洛陽城中探望。”“如此甚好。”幾停下來輕歎,“老夫風雨一生,行將功德圓滿入土為安;你好比一輪當空烈日,任重而道遠哪!還望拋開世俗羈絆,爭脫緊身枷鎖,將光熱灑向勞苦民眾;你將從中獲取極樂,如同那誇父永無休止地狂奔,如同北山愚公執著於移山開路,瘋狂與愚拙蘊含人類大智大慧呀!”見木隸神色凝重,轉而說起俗事,“紅竹姑娘刁蠻任性,青竹姑娘心靈神慧,後生要如何取舍呀?”談及女人,木隸麵紅如霞,“二女皆為豪門貴秀金光罩身,我隻是一個浪蕩木匠身份卑微,怎麼敢心存非份之念啊?”幾對於兒女情長隻是一拂而過,“既如此全當老夫沒有提及。”抬頭一望正是日掛當頭,便拱手作別,“正是老夫上路之時,後生珍重!”木隸依依不舍,“師父一路走好!”深深彎腰久久不起,這是他第一次稱幾為師父,也許是最後一次。木隸直到望不見幾的身影才一步三回地往回走。他低著頭走路跟崔福撞了個滿懷,抬頭望見木具鋪門匾,“你這是……”崔福很興奮,他一把拉過身邊的愣頭男子,“煙娘已有下落!這個人是鶴的朋友,喚作霹靂。”三個人便一同前往。霹靂夾在二人中間左顧右盼,一個是跛足走路前傾,一個是瘸腿身子西斜,忍不住噗哧噗哧竊笑。崔福幹脆扶靠著他走路,“要是好笑,你就大聲笑出來,我二人從不在乎。”霹靂趕忙喊冤,“哪有的事?我實在沒有嘲笑的意思,可不要為這個削減賞金哦?”“大可放心,隻要見到我家娘子,多賞你一錠那也舍得。”崔福顯得急不可耐,“你初見我家娘子時,她可是在賣豆腐?”“啊?賣豆腐?”霹靂搔頭,“應該稱作賣肉才是。”“賣肉的就是庖王氏,醜陋屠夫,竟然叫煙娘幫他賣肉?”崔福有了八成的把握,“在何處設攤?”“城北小巷。”霹靂有些心虛,“自從去探望你家娘子,老子縫賭就輸!距今已有三月有餘。”“已有三月之久?”崔福擼他一把後腦勺,“好家夥,我娘子賣肉,許久不往也能忍耐?”霹靂表情古怪,驚訝、嘲意、好奇、顧慮都混雜在一處,“嗬嗬,你這人倒是實在……”崔福陡然發怒,出手扇他一記耳光,“膽敢羞辱我家娘子!”“你為什麼要打我?”霹靂揉著麵皮欲哭無淚,“自己聲張,還不許人說?不舍得,就不要野外放牧嗎?”蹲下來慪氣,“不要指望我帶路。”木隸彎腰勸說,“這位小哥,不要生氣,我代他賠罪行不行?”“耳內隆隆作響!”霹靂嘴一撅,“加錢!不然寧死不起……”“好好。”木隸掏出幾串錢幣放在他手上,“你能不能把實情細說一番?我二人也好有個精神準備。”霹靂的笑容來得很快很賤,忙將錢串揣入懷中頭前帶路,“傳聞,去年夏季巷內來了兩個外鄉人,一男一女夫妻模樣,渾身上下弄得狼狽不堪,說是途中遭劫所致。此巷雲集窮苦人家,乞討實屬不易。男人便叫女人賣身求生,據說已被歹人玷汙……”怕崔福又打他,躲到木隸一側。“住口!信口胡謅!”崔福蹲下來嚎啕大哭,“庖王氏!你不得好死!”木隸提醒霹靂注意言辭,“這位小哥,講述過程,不要用難聽的詞彙。”霹靂擤了擤鼻涕,往下接話,“後來,這二人在巷子裏買下一所房屋,用做賣藝場所。喲,那生意才叫紅火!達官貴人、富家子弟,騎著高頭大馬來光顧,還有那些肥碩商人。這些人嚐到甜頭留連忘返,舊客新客日益增多,價碼是一再高漲,窮人是再難近身。據傳,她男人是解牛好手,女人哭著求他從此開肉鋪為生,男人硬是不肯,還時常動手打她……好景不長,聽說女人患得怪病,起初渾身起紅斑,後來流膿潰爛。那男人便襲卷所有財物獨自逃往他鄉。”“孽蓄--”崔福聽罷昏死過去。木隸學郎中扣人中穴將他激醒,“可要挺住!還不能斷定那女子就是你家娘子。”回頭又問霹靂,“那女人可是仍在原居?”霹靂搖頭,“不得而知,我已有時日沒進家門。鶴言,無論生死見到人就可以拿錢。我頭前引路,實存僥幸之念,哪怕見屍也可發財啊……”木隸扶起崔福,跟隨霹靂往深巷裏走。他猛然記起了這條巷子,那是過往的冬天,去城北給徒工們買棉袍的那一天,還清楚地記得,男人們排著長隊迫不急待的樣子。果然是那條小巷荒蕪的小雜院。院門口坐著幾個閑漢,嘴裏吐著青煙不知為何物。霹靂口無遮欄,“那賣身女子可否健在?”一閑漢,手裏卷著枯草葉子黯然神傷,“美人去矣--天妒紅顏,將她肉身收回,將我等魂魄一並卷去……在她彌留之際,有貴人為她請過諸多郎中,但為時已晚!兄弟幾人將她埋在菜園裏,思念之時便去探望。一日,陡見墳頭長出一株奇異的香草,長速風快,隻需月餘滿園皆是。兄弟幾人煩悶之時摘下枯葉卷搓燃吸,那青煙辛辣香醇使人迷醉,恰似那女子的體香。乍吸,嗆嗓刺鼻;片刻後,神智麻酥如處仙境一般,愜意得很嘞--”崔福淚如雨注,“那屠夫逃往何處?我發誓取他性命!”閑漢們歎氣,“暗夜逃遁,無可奈何之事--”步入菜園,崔福跪在墳前把頭紮入墳頭哀鳴。那閑漢站在身後告知,“她臨終之時,念叨的人不是庖王氏,乃是一個叫崔福的人,說自己這一輩子有愧於他,渴望謀其一麵……”木隸便撫慰崔福,“有此一言,還需何求?”說著取出斧頭削去墳頭上的草。崔福伸手攔下,“留著吧,此乃煙娘的魂魄。”說罷伸手采擷草種,“我將它帶回家中種植。入院時,我望見煙娘立於青煙之上招手……”崔福萬念俱灰,決定離開邯鄲城回魯家堡去。他去意已決,木隸無法阻攔,便將所有積蓄裝入馬驕之上。這馬驕原本為幾而造,沒想到它自有所屬。臨行前木隸再三叮囑,“一定要走大路,千萬不要趕夜路。”其實紅竹姑娘派了兩名武士護送,還將蝴蝶送給他做娘子。崔福卻是昏然不覺,隻以為安置她路上照顧自己。臨別前,二人相擁而泣,“我盡曉兄弟不願離去之緣故,可是高府隻把你視做搖錢樹啊!可恨天下之大,無淨土潔居……務請珍重!”崔福走了,帶走了墳草的種子,後來將其命名為煙草,意在紀念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