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次仁羅布 (藏族)
一
神兵天將騎著雪白的駿馬,從雲層裏奔馳下來,旌旗招展,浩浩蕩蕩,要把色尖草原攪個天翻地覆。
這是公元1979年發生的事。
但色尖草原上的人,誰都沒有瞧見這壯觀的景象,也沒有聽到暴風驟雨似的馬蹄聲。惟有一個13歲的放牧娃親曆了這件事。
當時,他張大嘴,眼珠突兀,驚駭地立在草地上,全身瑟瑟發抖。神兵天將高大的駿馬從他身邊奔騰過去,地動山搖。慣性引起的疾風把他的辮子吹散,絲絲黑發在他腦後獵獵飄蕩,破舊的衣服一片片地從他身上被吞噬走。放牧娃將眼睛和嘴巴緊閉,拒絕看到麵前的景象。隻有風,在他周身凜冽地刮著,身上有如針刺;隻有馬蹄聲,撞擊他的耳膜,有如鼓聲喧鬧。
當周圍一下子寂靜時,放牧娃聽到的隻有自己的心跳聲,他這才睜開了眼睛。
神兵天將圍得他密不透風,顏色各異的旗幟漫天飄揚。站在圈子中央,與放牧娃相視的是一名騎在馬背上、身著銀色鎧甲、頭戴金色盔帽、右掛虎皮箭筒、左懸豹皮弓、右手持水晶柄寶刀的人。馬的粗重喘息聲,尖銳地灌進放牧娃的耳朵裏;鼻翅噴出的熱氣,在他的臉上蒸騰,陣陣潮濕。那人縱身跳下馬,跨著大步向放牧娃走來。放牧娃驚恐不已,想大聲地喊救命,喉嚨卻幹得發不出一點聲音,腳沉重地挪不動一步。
我當時想到要死了,那個握著寶刀的天神邁著大步向我靠近。陽光在他的刀背上滑翔,甩出的寒光刺穿我的眼睛直抵腦門,恐懼便駐留在腿上硬邦邦的。
你叫亞爾傑?天神問我。
我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隻能不住地點頭。
我是格薩爾王的大將丹瑪,你被我們選中,要在世間傳播格薩爾王的功績。
話音未落,寶刀似一道閃電,從我的肚皮上疾馳滾過,留下一陣颼颼的涼意。我驚懼地低下頭,撕裂的衣服下露出古銅色的肚皮,綻裂的傷口處,有瑪瑙般的紅珠一顆一顆滴落到腳下的草叢裏,然後碎裂成無數細小的紅珠,慌忙躲藏到綠色叢中。丹瑪一雙有勁的手伸過來,從傷口處把肚皮撕開,麻利地將我體內的五髒六腑揪出來,丟棄在草地上。我看到我的肺、我的心髒、我的腸子,不安地在草地上掙紮,還有熱氣正在消散。我極度地衰弱下去,仰倒在綠色草叢裏。
十三年裏,你肚子裏裝的就是這些垃圾,現在全部清理掉了,我給你裝上有用的東西。丹瑪手一揮,幾個神兵捧著黃綢緞包裹的東西走過來。我已經被死亡的恐懼擊倒欲哭無淚。丹瑪掀掉黃綢緞,露出一摞經文來。在我空洞的肚子裏,丹瑪把它們壘疊起來,然後用針線縫合傷口。整個過程極其簡單,恐懼還沒從我的腦子裏退散,一切就結束了。
亞爾傑,你的身體需要恢複,就在這兒躺著。每當你需要我時,我會出現在你的夢境裏。丹瑪說完轉身離去。我斜眼望著他寬大的後背漸漸變小。
一陣地動山搖之後,色尖草原上隻剩下鳥的啁啾聲和飛動的小蟲子。
這怎麼可能,我不但沒有死去,肚皮上的傷口也沒有一點疼痛,隻是覺得乏力,身子動彈不得。我靜靜地望著碧藍的天空和流動的白雲,沐浴著太陽暖暖的光照。此時,我聽到身下的草抱怨我壓住了它們,花兒嗔怪陽光太強烈了,它要吸吮水分。一切太神奇了,我能聽懂花草的聲音。我聽著它們的聲音,知道了這些花草的喜悅與痛苦。
太陽一點點地從草原西頭的山頂墜下去,天邊的雲朵霎時羞得滿臉通紅。牛羊從我身上踩踏過去,理都不理會,它們向著拉宗(神仙聚居)部落走去。
過了一會兒,夜漂移到我的頭頂,它把黑色的幕布抻在了色尖草原上空,讓我看不清周圍的一切。花草也停止了言語,進入到睡夢裏。我卻擔心那些牛羊會走散,要是不能安全地回到部落裏,它們會遭到狼群的襲擊,那樣今後不會有人雇我放牧,我的生活也就沒有著落了。這種擔心很強烈,我試圖站立起來,可是身子重如山。我不安地躺在草地上,眼裏布滿濃重的黑夜。
亞爾傑——亞爾傑——
牧民的尋找聲傳到了我的耳朵裏,聲音綿延不斷。之後,細小如星星般的光點在黑暗裏跳躍。這些光漸漸變大,光柱從四處照射過來,刺穿濃濃的黑幕。
是十幾束手電筒的光。
我仍舊像塊石頭,沉重地壓著身下的青草,折彎了它們。
手電筒的光照在我的身上,又移到了別處,有人甚至從我的身上踏了過去。
亞爾傑不會被狼群給襲擊了吧?有人不安地問。
不會的。要是狼來了,牛羊也會遭襲擊。可是,現在牛羊一頭都不少啊!
這孤兒,肯定是貪玩,跑到遠處去了。
但願他沒有被餓狼給吃掉。
可憐啊!我們還是四處去找找。
……
牧民們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向草原深處分頭去找。
我的恐懼減弱了一些,因為人們終歸會發現我的。還有,牛羊一頭都沒少,這讓我很欣慰。隻是不能動彈,我隻能靜靜地躺著。那些手電筒的光束,最後隱滅在黑暗裏,天地又嚴密地合成了一體。
深夜,雨珠劈劈啪啪落下來,我的身上卻怎麼也落不到雨,像是有什麼東西給罩著。我暗自驚訝之時,閃耀綠光的兩個圓珠子,掛在了我的前方,還有綿長的呼吸聲,死亡血腥的氣味蕩滿我的感官,我的心陣陣揪緊。這兩顆綠光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住,再沒有向我靠近。我等待它來侵襲,過度的緊張使我昏厥了過去。
當我蘇醒過來,睜開眼睛,已是黎明時刻。晨曦微露,遠山正脫掉黑色的幕布,把碧綠一點點地透露。不遠處一隻巨大的狼盯著我,它的眼光裏並未閃現饑餓的光。它看到我的目光散漫地投射過去,就用一種柔和的目光來相迎,之後轉身向草原深處奔跑。我想它可能去叫它的同夥了。這麼想著,天已經透亮,軟兮兮的金色光束,落滿了遼闊的草原,碧綠的汪洋開始起伏浪湧。
我熟悉的牛羊又來到了我的身邊。今天替我來放牧的是多穀。離我不遠的地方,多穀放下裝糌粑的包和黑黢黢的鋁壺,把牛羊趕到草兒茂盛的地方去。
他們為什麼看不到我?想到這個問題,我的心裏又開始焦急起來。我叫喊,可是發不出聲音,卻引來鹹澀的淚水噴湧,濺濕臉頰。
尋找我的牧民們疲憊地回來了。他們經過色尖草原時,多穀問,找到了嗎?其中一個回答說,連個影子都沒有找見,他可能已經死了。他們拖著長長的影子,縮著脖子,向拉宗部落走去。
多穀從草地上撿拾了一些幹牛糞,丟在三角灶石中,用幹草引燃火,上麵擱上了鋁壺。不久,茶香借著風的翅膀,飄進我的鼻子裏,那馨香讓我的胃痙攣。多穀吃飽喝足後,把茶壺裏的剩茶倒在了三角灶裏,發出了噝噝的聲音,說明火全被澆滅了。多穀仰麵躺在草地上,沉沉地睡去。
漫長的一天又過去了。多穀率領牛羊,唱著清麗的牧歌,晃悠悠地向部落方向走去。
夕陽金色的花朵盛開在他的後背上,揮動的鞭子在他頭頂劃出道道美麗的弧線,清脆的鞭聲流動在空際。我聽著繚繞在草原上空的歌聲,渴望也能像他一樣,回到拉宗部落去。
夜晚,那匹狼又來了,它像先前一樣隔著一段距離,蹲坐在我的旁邊,一動不動。緊張,又襲上我的心頭,我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那夜繁星閃爍,皓月當空。到了半夜時刻,丹瑪乘騎雪白的駿馬再次來到色尖草原上。狼看到丹瑪的乘騎,它騰空而躍,無限歡喜地去迎接丹瑪的到來。狼和丹瑪輕盈地落在草原上。丹瑪跳下馬來,走到我的身邊。他蹲下來拍了拍我的身子,那個壓抑我的沉重,一下子從身體裏消失掉了。
亞爾傑,你可以回部落了。丹瑪說完轉身抱住狼的脖頸,臉貼在它的臉上。丹瑪一鬆手,輕巧地跳上白馬,向空際馳騁而去。
狼引頸發出了一聲長嚎,那聲音讓我體內的經脈震顫。
夜色的草原上,我和狼相視著,我從它的眼神裏,知道它在等待我起身。
我站了起來,折彎的草舒展身子。此刻,我聽不見草的說話聲了。狼蹲坐在我的麵前,眼睛一刻都不離開我。
在月亮白淨的光輝中,我向拉宗部落走去。
拉宗部落的婦女們,在自家的土屋裏,蹲在三角鐵灶前燒牛糞火,鼓風呼呼地吹,黢黑的牛糞霎時邊角一片通紅,淡白的煙子飄滿狹窄的屋子。男人們這才從被窩裏抬起蓬鬆的腦袋,眼角掛著眼屎,光腳,開始往身上裹藏裝。
他們起床後的頭件事,就是出門看看自家的牛羊這晚上過得可好。
索朗是第一個出來看自家牛羊的男人。冰冷的晨風打在他的臉上,困倦從體內一下遁散了。他站在牛羊圈旁數完數,跑到較遠的地方解決內急。他脫掉褲子,背朝自家,臉憋得一陣通紅時,跳進他眼裏的是:從廣袤的草原盡頭走來一個人,相伴他的是一隻個頭巨大的狼。狼的皮毛赤褐色,油光鋥亮,似一團燃燒的烈焰。索朗被這畫麵驚呆住,定定地瞅著,腦子裏不斷冒出許多個問號來。突然,他提起褲子,往自家跑去,還對那些站在門口睡眼蒙矓的男人喊:“狼來了,狼來了!”
索朗一溜煙鑽進房門,撞翻了地上的鍋和壺,茶水冒著熱氣直淌過去。他已顧不上了,從柱子上取下叉子槍,開始裝鉛彈。索朗的老婆蹲在地上斜眼看他,那急促的喘息聲,弄得她很緊張。她問:“家裏的牛羊被狼咬死了?”索朗不搭理,提著裝好鉛彈的槍,奪門而去。他的前麵已經有很多人在奔跑,身後他的老婆尾隨追趕。
整個部落裏的人匆匆向前跑。
狼看到有這麼多人跑來迎接亞爾傑,它止住腳步,側頭看一眼亞爾傑,掉頭向草原深處奔跑。一團赤褐色滾落在碧綠上,漸遠漸小,最後隱沒在綠色叢中。
牧民們認出了亞爾傑,他們不敢相信他還活著,還有一隻狼陪伴。片刻的驚詫後,牧民們興奮地繼續向前跑去。
亞爾傑衣裳破爛,頭發蓬亂,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可那對眼珠卻像湖泊般明淨幽深。牧民們推搡著圍住他,不斷地提問。可他愣神地什麼都不回答,腿一軟,栽倒在草地上。
牧民們把亞爾傑抱到多傑的背上,往拉宗部落趕。
多傑把亞爾傑背到了索朗的房子裏,讓他平躺在地鋪上,拿來酥油塗他兩側的太陽穴,再往嘴裏灌鮮奶。亞爾傑毫無知覺,倒進的奶汁從嘴角邊淌下來,浸濕幹黃的地麵。亞爾傑一覺睡到了晚上。其間牧民們解開他的腰帶,仔細查看了身體的各部位,他身上沒有一處傷口,也沒有跌倒後的淤痕。牧民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各自的猜想,隻是每種猜想經不住推敲,一個個都被否定了。這時,最年老的牧民說,“他肯定是被鬼引走的。”所有牧民恍然大悟似的說,“肯定是。”然後,他們擔心這鬼還會不會再引走部落裏的人。牧民們有些惶恐了,一整天坐在太陽底下,紛紛猜想鬼到底把亞爾傑帶到了何方。
最年老的牧民又說,“要是被鬼牽走,人時刻處在一種睡眠狀態中,江河山川如走平地,三四天的路程,隻需個把鍾頭就能走完。這時,去尋找的人即使碰到了,也不能大喊大叫名字,那樣會把被鬼牽走的人給嚇死的。”
“德窪部落的澤吉曾被鬼牽走後,丟棄在查拉山上的灌木叢裏。”
牧民們議論紛紛,他們的心裏有個隱約的擔心,壓得他們心裏難受。
天黑下來,亞爾傑醒了。他聽到牧民的說話聲,喜悅的眼淚落了下來。
屋子裏的人聽到亞爾傑翻身時發出的聲響,知道他醒了,就急不可耐地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我被丹瑪選為格薩爾王說唱藝人了。”
牧民們先是一陣驚喜和躁動,興奮的話語在烏黑的屋子裏來回穿梭。許久,他們才安靜下來,有人要求亞爾傑說唱格薩爾王。
索朗的女人點亮了油燈,柔弱的亮光在燈芯上撲騰,頃刻間這光塗在一個個黧黑的麵龐上,牧民的五官霎時變得有棱有角。
亞爾傑覺得肚皮要貼到後背上,請求給他一點飯吃。索朗拿來了糌粑和酸奶,他的老婆燒了一壺濃濃的茶。亞爾傑把糌粑坨不停地塞進嘴裏,腮幫子鼓得脹滿。牧民們等待著,眼光始終沒有遊離開亞爾傑的臉。夜色裏亞爾傑的眼睛是那樣的清澈、明亮、平和,仿佛初生嬰兒的眼睛。這是牧民們共同的感受。
亞爾傑盤腿坐定,精神集中,內心裏在迎請格薩爾王。
牧民們雙手合掌,置放在胸口,仰頭注視亞爾傑。亞爾傑的腦袋裏出現的隻有色尖草原上發生的那些事情,格薩爾王的英雄事跡就是不顯現。他不斷祈求丹瑪,給予他神授的力量。一切枉然,他就是不能講述。
等待的結果讓牧民們很失望,亞爾傑根本說唱不了格薩爾王。幾十雙失望的眼睛離開了狹窄的屋子,在一片藏獒的吠叫聲中同夜色融合,消失。
亞爾傑低下頭,對索朗說,“我沒有騙你們!”
“孩子,你太累了,就在這兒睡一晚上。”
亞爾傑用兩條胳膊箍住了腦袋,他的長發垂落下來,把臉給遮擋住了。
索朗把一件皮袍丟給他,吹滅了油燈。
漆黑嚴實地罩在屋子裏,隻能聽到脫衣服的窸窣聲。
亞爾傑把手伸到肚皮上,尋找寶刀劃過的傷口,但那裏觸摸不到任何的異常,肚皮光滑而平整。
狼的嚎叫聲撕碎了夜的寂靜,這聲音讓他全身的經脈舒緩,頭腦安靜。他在一聲聲的狼嚎中,沉入到夢鄉裏。
第二天亞爾傑堅持要去放牧,牧民們不放心,讓多穀一同去。
兩個少年坐在草地上,陽光裹住他們,兩邊起伏的草山挽著手湧起連綿的浪濤,把綠色推向了天的盡頭。多穀把別著五星的草綠色帽子摘下來,一臉疑惑地問,“你真遇到天神?”亞爾傑對這個提問顯得很驚訝,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拽著多穀的手向前走去。
亞爾傑到了丹瑪給他刨膛的地方,用手指著說,“就在這裏給我刨的肚。我的心髒、腸子、肺被扔在這裏了。”
多穀還是一臉的懷疑,用細小的聲音追問,“丟在這裏的話,怎麼沒有啊?”亞爾傑覺得自己被冤枉了,憤憤地將腳踏到了那片草地上。忽然,一道電光從天際直擊下來,他全身抽搐,鞭子從手中掉落,一頭栽在草地上。
多穀驚住了,他抱住亞爾傑使勁地搖晃,聲聲呼喊亞爾傑的名字。
亞爾傑蘇醒過來,那雙明亮的眼睛裏射出異樣的光束。他從多穀的懷抱裏掙脫,站立起來。亞爾傑的腦子裏有股霧靄升騰,等它們消散殆盡時,腦中清晰呈現的是天界、人界。亞爾傑被這些畫麵驚駭住,訴說的渴望讓他無法把持。亞爾傑把呈現在腦海中的清晰影像,用語言說唱了起來。
多穀駭在一旁,出神地聆聽。
那種快樂和衝動,我無法用語言來表述。我腦海裏閃現的是雪域高原上受難的先祖們,他們受盡了妖魔的迫害和奴役。觀世音菩薩為了拯救苦難的眾生,與白梵天王商議,請求他派一名神子下凡,解救這些眾生。經過各種比賽,責任落到了最小的神子托巴噶身上。托巴噶麵對白梵天王和眾神立下誓言,決心投胎到雪域高原,解救處於水深火熱中的眾生……
我帶著真摯的感情說唱了一天,事件的過程像融化的雪水,在我的腦中涓涓流淌,無法停頓下來。直到多穀搡我,叫我停止說唱,格薩爾王的故事才被截斷。
時間啊,你怎麼這樣的短暫,我剛起始便把太陽送到了山後。無法相信的是,我空著肚子說唱了一天的格薩爾王,更無法相信我能用如此華麗的語言來敘述。
多穀對發呆的我說,你能說唱格薩爾王了!
他站在我的身旁,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這種目光讓我有些局促,但很快鎮定了下來。我陶醉在能說唱格薩爾王的喜悅之中,也為剛才閃現在腦海裏的影像,嘖嘖稱奇。我這才注意到牛羊們也圍攏在我倆周圍,仰頭凝望,它們忘記了吃草,忘記了回去。
夕陽已經落下,天就要黑了,我和多穀趕著牛羊匆忙回部落。
亞爾傑,有隻狼跟著我們。走到半路時多穀說。
我一直沉浸在剛才的喜悅中,對周圍的一切沒有在意。我這才側頭,曾經陪伴我的那隻狼進入到我的眼裏。它的頭微低,眼光裏彌漫留戀,四隻頎長的爪子,很有韌性地踏在草地上,隔著一段距離與我們平行向前。看到它,一種親切感流遍了我的周身。
那是草原的守護神,它不會襲擊我們的。我說。
多穀聽後不再緊張了,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
狼和我們在一條線上平行著向部落走去,偶爾我們的目光相撞,我的血液裏湧上一陣暖意。
牛羊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偶爾把驚訝的目光投射給狼,它們沒有一點驚懼。
黑色悄然漫卷過來。可是,這夜色裏喜悅卻綻放在我的臉上,我的內心像是喝了蜜般的甜蜜。一路上我的腦子裏想象的是,牧民們因聽到我的說唱而驚訝變形的麵孔。
遠遠地看到了部落,由於夜色看不清房屋的顏色,呈現在眼前的隻是一些錯落有致的黑色剪影。狼這才止住步,一路目送我們回部落去。等我們與夜色交融時,狼在我們的身後,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嚎叫,它撕碎了部落上空夜色的幕布。
第二天,拉宗部落裏的人知道我會說唱格薩爾王了。他們讓多穀一個人去放牧,由我給他們說唱格薩爾王。
我站在部落前方的開闊草地上,牧民們圍了一圈。我的故事在藍天陽光下奔流,喧騰在淳樸牧民的心頭。綠草之上的牧民們,時而眉頭緊蹙,時而笑聲朗朗,時而麵部擰緊,時而拍手稱快……
我的說唱持續了六天。這六天裏牧民們拒絕幹任何活。
隨著我的說唱,牧民們的腦海裏出現很多個鮮活人物:龍王的女兒噶檫拉牡嫁給了王子僧唐。他們婚後未育,於是僧唐又娶了第二個妻子,仍未育,接著又娶了第三個。噶檫拉牡被僧唐漸漸冷落,失寵的孤寂中歲月匆忙流逝,她也步入了50歲。
有次,噶檫拉牡去牛圈擠奶,忽聞天空中傳來悅耳的歌聲。她仰起頭凝望,她看到空中有一位天神,他被仙女們簇擁著款款而降。正當她看得入迷時,突然一陣暈眩,隨即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待噶檫拉牡蘇醒過來,那位天神已經投胎於她的腹中。
懷孕的噶檫拉牡遭到了其他妃子的誣陷,被國王放逐到荒灘野嶺中。
國王分給她的財產隻有一頂遮不住風雨的破帳篷,一頭瞎眼奶牛、一隻老山羊和一條瘸腿狗。噶檫拉牡和這三隻動物相依為命,艱難地度日。
大雪紛飛的某一天,王妃噶檫拉牡生下了投胎於人間的托巴噶。荒野裏霎時風停雪住,燦爛的陽光從破舊的帳篷孔裏滲漏進來,光斑雀躍在母子的身上。天空出現了一道豔麗的彩虹,連接著天界與人間。
人們聽到了從天際傳來的海螺和鼓樂、鐃鈸聲,他們情不自禁地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牧人們為噶檫拉牡多舛的命運輕聲唏噓、流淚,為托巴噶的誕生歡呼不止。
我從未想過說唱格薩爾王能改變我的命運。我說唱,是因為我無法控製自己,格薩爾王的一切在我頭腦裏活靈活現,打破了時空的界限,讓我處在一種身臨其境之中。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們華麗的衣裳和佩戴的飾物,能聽到征戰中勇士熱血沸騰的聲音,能嗅到瓊漿清冽的芳香、鮮血的辛辣,能感受格薩爾王皺眉時的苦痛……
一切不能由我自主,我隻能不停地說唱。
說唱讓我脫離了放牧生活,卻開始了浪跡草原的生涯。先是給部落裏的人說唱,之後我的聲名傳到其他部落裏,鄰近各部落都爭相邀請我去說唱。從春天到秋末,我都在馬背上顛簸,穿梭於各部落之間。那無垠的草原成了我的舞台,牧民們是我的聽眾,我們在格薩爾王的故事中心靈交融,一同悲喜。每次說唱完,牧民們會給我牛羊肉和酥油、酥酪糕等酬謝物,我把它們馱在馬背上繼續我的行程。
有牛糞有水的地方我宿營,點上一堆火,把草原當成床鋪,星月當被子蓋,夢中丹瑪還會時常出現,撫慰我的心靈。每每在曠野裏,我即將入睡時,那隻狼就在不遠處蹲守,讓我感覺不到孤寂與恐懼。
有一次,我在青廓草原上給牧民們說唱格薩爾王的降伏十八大宗之《羌嶺之戰》。那天我有如神助,一口氣說唱了三天三夜,牧民們盤腿坐在草地上,聽得癡癡入醉。其間忘記了吃喝,陪我度過了三個晝夜。
第四天,我們全趴在草地上,沐浴炙熱的陽光進入夢鄉。每個人的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不時傳來睡夢中牧民發出的會心笑聲。
丹瑪乘騎太陽的光束走近我,把我從睡夢中搖醒,說,亞爾傑,你不能這樣貪睡,格薩爾王的功績還沒有傳播完。快醒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丹瑪正飛向夕陽深處。我身邊的木碗裏有一碗酒,我端起一口飲幹。四周牧民們歪歪斜斜地躺著,一臉的安詳。快睡了一整天,他們依舊疲憊地沉眠在夢境中。酒在體內激蕩一股神力,我沒有絲毫的倦意。我站起來,從熟睡的牧民身旁走過。饑餓的藏獒蜷縮在帳篷邊,睜開倦怠的眼睛,斜視一瞥,又把眼睛緊緊地閉上,不再理會我。
我找到我的坐騎,跨上馬背向別的部落飛奔。
我在無際的草原上走了兩天,除了野驢、藏羚羊、野犛牛外,一個人都沒有遇到。
夜色籠罩時,我和狼走到了念青唐拉山口。突然,這裏狂風猛卷,飛沙走石,我們隻能蹲在地上。我和狼緊緊相依,手裏牽著韁繩,等待狂風過去。沒料到,狂風一停,黑乎乎的天際降下雪來,好像我們冒犯了念青唐拉山神似的,不讓我們穿過他的地界。
狼從胸腔裏擠出幾聲嚎叫,那淒厲的聲音剛傳過去,雪反倒下得更猛烈了。
我想起格薩爾王的故事能愉悅山神,於是低聲說唱起了格薩爾王之《大食財宗》。紛紛揚揚的雪馬上變小了,漆黑的天空裂出一道口子,把星月的麵容展露出來。
念青唐拉山神被格薩爾王的故事吸引住了,他將山頂堆砌的烏雲全部支走,露出了他威嚴的麵容。月光下,我的說唱繼續著,沒住腳踝的雪白亮亮地從我的周身鋪展開去。
隨著故事的跌宕起伏,雪止住了。我能感覺念青唐拉的麵容已舒展,他在會心地微笑。格薩爾王的故事講到一半時,狼和我的坐騎不安地把四蹄彎曲,跪伏在雪地裏,屏住氣息,變得虔誠而安靜。
我的說唱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天亮。
陽光在穹窿的天際上滑行,我才停下來,向著念青唐拉跪拜。
我起身向前走去時,驚異地發現,在我麵前白淨的雪地上,清晰地印刻著一行馬蹄印記,那印記一直爬上了念青唐拉山腰。這證明,格薩爾王昨夜來到了這裏,他聆聽過我的說唱。我的心撲騰撲騰地跳,全身因激動而戰栗。
陽光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不到午時,雪地上的雪全部融化盡了,蜿蜒曲折的山路橫在了我的麵前。狼在前麵行進,我和坐騎緊隨其後。
在這種輾轉流浪中,十個年頭轉瞬失去了,我從一名少年變成了青年人,嘴唇上也長出了茸茸的汗毛,足跡踏遍了整個草原。我的到來會給牧民們帶來快樂,他們在草原上給我擺放奶酪、羊腿、茶和美酒,讓我盡情地享受豐盛的美餐。我用格薩爾王的故事,幫助他們把冗長的時間消耗,在故事的哀樂喜怒中彈撥他們的情感之弦,在他們的心頭烙上格薩爾王智勇的形象。英雄的故事讓他們單調的生活充滿了色彩,揚善懲惡使道義的標尺樹立在他們的心頭。在與牧民們的惜別之情中,我又開始新的流浪,他們滿心希望我再次歸來。
我的愛情也在草原上綻放,美麗的少女們用嬌羞的目光,向我傳遞她們的脈脈愛意。她們用這種羈絆人心的目光,銬住我的雙腳,讓我幾十天都陷在一個部落裏。因為她們,我的說唱更加流暢,情緒更加豐沛,故事更加引人入勝。
夜幕落下,少女們將守帳篷的藏獒拴到遠處去,掀開帳篷門簾的一角,等待我的闖入。我披著月亮和星辰的清輝,胸口燃燒愛情的火焰,在一陣藏獒的吠叫聲中,把美麗的姑娘攬入懷中;在狼的嚎叫聲中,我又不得不離開姑娘溫暖的胸膛,回到我那冰冷的被窩裏去。
秋季的某一天,草原已脫去了碧綠的夏衣,套上了金黃的秋裝。我在一望無際的金色草原上騎馬走了三天,那隻狼始終陪伴在我的左右。午時,我們走到綠得清澈透底的湖邊,鵝卵石在湖底仰視著我,魚兒甩動尾翼暢遊,成群的水鳥翱翔在碧藍的天空下,湖邊祭祀的牛頭,已經被歲月風化。
我跳下馬,在湖邊壘起了九塊石頭,然後麵向湖心磕了九次頭。我這才從馬背上卸下炊具,壘石造灶,拾撿幹牛糞,點燃了一堆火。不長的工夫,壺嘴裏噴出陣陣茶香來。我和狼一起吃糌粑和牛肉,吃飽後狼到湖邊去飲水,然後找個淺坑躺下睡覺。我往火堆裏扔進幾塊幹牛糞,抬頭發現不遠處來了十幾頭野毛驢,它們準備到湖邊飲水。機警的野毛驢往冒著淡白煙子的這方仰頭觀察,躊躇一陣後,才小跑向湖邊。我不想理會它們,仰麵倒下,湖水擊岸的浪聲,催生我體內的睡意來。金色的陽光、碧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從我的視線裏隱遁,我進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的地在微微顫動,隆隆的聲音注滿我的耳朵,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我爬起來,身上頭上沾著細碎的幹草。隻見湖的東頭黑壓壓地滾來龐大的犛牛群,揚起了漫天的灰塵。這種震顫愈來愈烈,仿佛那次天神降臨。隻見從漫天的灰塵中,殺出一個騎雪青色馬的人,他像一支射出的箭,直刺向我這邊來。彌漫的塵土中又殺出四五個人來,吹著響亮的口哨,從犛牛群的兩側騰飛過來。他們抽動鞭子,讓牛群放緩腳步。牛群的速度慢了下來,口哨的聲音越發地脆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