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作者:照日格圖(蒙古族)

書上說,回憶和懷念是人已老去的標誌。那母親真是老了。她總回憶說:“那年我二十一歲,正值炎熱的七月,一路上都是mielang。”話語間靦腆如少女。母親說的mielang,是蒙古特色的“漢語”,指馬蓮;二十一歲,是她出嫁的年齡。

家裏的照片一遝一遝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卻僅存了一張。在那張照片上父親站在中間,左邊是大叔和二叔,右邊是母親。父親和兩個叔叔的表情較為嚴肅,隻有母親的嘴角泛出了微笑。背景是堆得跟小山似的草垛。可以判斷出這張照片拍攝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初。幾年前她還帶著幾分自豪說:“照這張照片時你還沒生出來呢。”但是最近她卻不再說了,或者是她意識到自己越來越老了。

看著那張有些泛黃的照片,聽著母親簡單的講述,我努力去想象母親結婚時的場景:一九六九年七月,天氣燥熱。天剛剛亮母親已無睡意。她穿上自己壓在箱底兒的衣服,衣服是大紅的,她很早以前就買下來了,在家裏放了一兩年,卻一直未曾舍得穿過。她的父親坐在炕上並不言語。隻聽說住在西艾力(蒙古語,村)裏的那個小夥子家境也很貧窮,但他是艾力的大隊長,手裏多少還有點權力。將母親從巴彥塔拉(蒙古語,意為富饒的草原)艾力接到大約四十裏以外的布日嘎斯圖艾力(蒙古語,長柳條的村)的是一輛馬車,褐色的馬有些老了,但卻非常的溫順老實。趕車的老板也不急不躁,與馬一樣沉默不語。她的兩個姐妹隻送她出了家門口便轉身回去了。她並不說話,隻是覺得這樣的新娘當得有些委屈。背後是無邊的空曠和寂寞,她隻能坐在車上看道兩旁一簇一簇的馬蓮,這時候應該是馬蓮快結果的時候了。馬蓮多好,到哪裏都能紮下根,而自己的前途卻是一片茫然。

她見到那個個子中等、相貌也不出眾的男人時,有些失望。男人的臉上有喜悅的表情,和她同樣不善言辭。

沒有拖拖拉拉的婚禮場麵,母親的婚禮很安靜。而這樣的安靜卻將她的寂寞拉得更長。二十一歲,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還是一個羞澀又稚嫩的年齡,而她卻嫁給了一個隻見過一次麵,都沒有好好說過話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不僅家境窮困,還不善言辭,更不會取悅女人。

母親說,剛結婚那陣子她經常一個人走到艾力東頭去看漫山遍野的馬蓮。雖然盛夏的馬蓮已沒有了深藍色的花,它們還是那麼倔強地生長著,猶如母親當時的孤獨和倔強。女兒的出生,讓母親終於開始慢慢融入到了這個家庭。隻是那個女孩兒三歲便不幸夭折,讓二十五歲的母親一度日日以淚洗麵。後來母親回憶,每天起床她就期盼這一天趕緊過去,因為隻有睡覺的時候那種痛苦才會縮到最小。母親還說,你姐姐夭折那年大旱,春夏之交艾力東邊的馬蓮都沒有開花,似乎預示著某個時期的結束。

好在母親的寂寞和痛苦沒有無限製地繼續下去,一年後我便出生了。因為失去了姐姐,加之我體弱多病,母親常常背著我,踏著一簇簇的馬蓮去找大夫給我看病。後來母親跟我說,更要命的是你常常在深夜發高燒,我背著你去找大夫,不知道被馬蓮絆倒過多少次。

又過了一年,弟弟也出生了。母親以為她會這樣一輩子和馬蓮一樣紮根於這方水土,過著安安穩穩的日子,沒有任何的波瀾。

十七年前的那個冬天,家在呼倫貝爾的叔叔給父親來信,要我們全家搬到呼倫貝爾定居。叔叔說,相對於老家哲裏木盟繁重的農活兒,呼倫貝爾的牧民會輕鬆一些。叔叔還說,比起你們居住的那個艾力,呼倫貝爾還有更好的教育條件,對兩個孩子來說這可都是難得的機會。

第二年春天,正值馬蓮花開的季節,父親賣了房子和家裏所有能賣掉的東西,又托運了一些東西,帶著爺爺奶奶、弟弟、我和母親登上了開往呼倫貝爾的火車。火車轟隆隆地走了一天一夜,才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全家人在叔叔家暫住幾天之後,便被安置到離叔叔家不遠的一個叫錫尼河的蘇木(蒙古語,鄉鎮)。

父母一下子便從勤勞能幹的農民,變成了草原上的新手。父親必須扔下曾經讓他引以為豪的農具,和當地牧民一樣學會打草、擠奶。而母親要學的東西就更多了,她必須學會擠奶,而且麵對二十幾頭牛,她也需要迅速提高擠奶的速度和質量。她還要學會騎自行車,和當地的好多女人一樣,將鮮牛奶裝進奶桶,再送到位於蘇木南側的收奶站去。那年弟弟九歲,已經學會了騎自行車,他常常笑話母親把自行車騎得像夏天從蘇木小賣店門口經過的醉鬼一樣搖搖晃晃。但母親不到一個月就學會了騎自行車,還能馱著五十公斤重的牛奶在蘇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來去自如。她也很快學會了在夏天做奶豆腐,冬天做奶皮等裏裏外外的全部本事,僅用了一年的時間,便成功從農民轉變成一個合格的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