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曉風從竹林中走出來的時候,黃潮淺灘並沒有風。
今晚又沒有找到那隻半耳妖狐,戚曉風眯起眼眺望淺灘中隆起的大石頭,他還記得那年冬日從這裏經過,那隻半耳妖狐就趴在石頭上酣睡,支棱著耳朵懶洋洋盯著他饒有興趣地打量,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一隻畜生會擁有那樣的表情。
他記得那天寒風裹月,鵝毛大雪,所有的一切都是白的,如果不是狐狸赤紅色的妖豔耳尖,他很可能會把它當作雪,當作這冬日裏最冰冷,也最純白的存在。但戚曉風確實是看到了,瀲灩如血的紅色耳尖動了動,在漫天漫地的雪白中挺立抖動,如同雪中矗立的兩支血色臘梅,但是臘梅不會長在石頭上,戚曉風眯起眼朝那裏看了看,就看到白色世界裏同樣白淨的輪廓。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長袍上的血,不得不承認是有點羨慕這狐狸的。
戚曉風記得自己身上的血是怎麼來的,他記得黑磚黑瓦的祠堂,記得祠堂裏冷漠的牌位,記得自己跪在已經被磨光的青石磚地麵,如何一如既往冷著張臉麵對族人們落在他身上的星星點點的棍子,他記得所有發生的一切,他記得身為族長的父親瞪著他時聳起的眉毛和發怒的眼睛。
記憶裏,族長父親沒有對他笑過,他雖然跟著他姓‘戚’,但他知道他不是他兒子。若說不是也牽強,因為名義上他確實是他兒子,名義上他的母親是族長父親的老婆,名義上他是父親的嫡長子,但實際他跟父親沒有一點兒血緣關係。因為這個父親是人,而戚曉風是一隻半血妖狐。
戚曉風記得他老娘還在世的時候,和族長父親一樣,也沒怎麼對他笑過,偶爾看著他,也隻會點評他的樣貌,他老娘用這個世界上最肮髒的語言咒罵他,咒罵他的親生父親,然而又頂著全族人的白眼,頂著族長父親和族長父親小老婆們的壓力,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和顏悅色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大多數都是在她喝醉,她會倚在床邊看著他,撫摸著他帶些火色的長發,點評他的樣貌。
“到底是狐狸種,生的確實不差……”他老娘總會這麼說,然而摸著摸著又會突然一巴掌扇過來,“你最好不要和他一樣,狐狸精最勾人,老娘就是上了你老子的當,才落得如此下場……”
在戚曉風的記憶裏,他老娘的心情就跟這裏的鬼天氣一樣說變就變,他覺得她無藥可救,期望她早點結束痛苦的大半生,不久以後她的確死了,但她死後不久,他又覺得日子很空虛,他老娘雖然墮落而討厭,但歸根結底是他親娘,相比他那頭沒見過麵的親爹,對他這兒子還算盡了父母之責。
戚曉風認為自己的親爹應該是頭火狐狸,這一推測的依據,是他那頭有異於常人的頭發,他的發色很特別,走在人群中的時候一眼就可以認出來,發根到發的中部都是中原人的黑發,但從中部到發梢卻是火色,如同火焰一樣通紅。每當他去一個陌生地方的時候,總會有好奇者問他是不是中原人和夷人的混血,他都是微微一笑了之,他是混血沒錯,但不是什麼中原人和夷人的,他的母親是人,父親……大概是一頭火色的狐狸。
他老娘喝醉時會跟他說起那晚的荒唐事。
那是二十一年前冬天,也是寒風裹月,也下著鵝毛大雪,族長父親因為家族生意外出了幾天,家裏隻剩下剛嫁進門不久的老娘獨守空房。那個夜晚是一切孽緣的開始,他老娘睡到半夜聽到籬笆樁外有動靜,出去看就發現了一隻被凍僵的狐狸,他老娘心軟,看狐狸可憐就把狐狸抱回了家,拿火盆回來躺在床上的狐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瀟灑英俊風流倜儻的年輕男人,老娘嚇了一跳,手裏的火盆落到地下的時候她已被一把拉開,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年輕男人低頭看著她老娘,身上清淡的花香味竄進老娘的鼻子裏,老娘身子一軟被抱上床,雖然潛意識是拒絕的,但中了邪般使不出力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