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辣麼大,我想去看看
多年前的日暮時分,我在昏黃的屋子裏感到地麵震顫不已。匆忙打開窗子,看到一個身材魁偉的巨人向我家窗前走來。他腿腳似石柱,身壯如人馬。戴著美國西部牛仔的帽子,腰帶購買自日本小販,耳垂和鼻孔巨型銀環出自印度早已失傳的能工巧匠之手,全身覆滿神秘刺青,那是非洲土著酋長的傑作。他右手腕上緊緊纏繞的“十字架嬰孩”護符銅手鏈是羅馬紅衣大主教所贈,隻有脖子上的頭骨項鏈是南美起航時隨身攜帶的。見到他的人無不望而生畏,因為他所過之處,一股海盜般的野蠻氣味充溢街道,久經不散。他自稱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已是第六十五次環遊世界。說是在日本海遭遇海難,漂流了兩星期,以死於日曬病的同伴為食,海盜船在奄奄一息中靠了岸。他們以為停靠在了韓國,但沒想到竟走到大陸腹地。當我問及他要往哪裏去時,他指著大海的方向說,“那邊”。
他天馬行空般的敘述世界各地的奇聞軼事,第一次勾起了我對遠方的渴望。我那時曾向他披露想同他一同冒險旅行。可是他說這是他最後一次環遊世界,他準備返回馬孔多,不再過漂泊的日子。
多年以後,我仍有向人提起此事。那時我已經在上高中了。當時有人曾這樣告訴我。
“假如你能環遊世界,我就能用頭當腳走路。”
不過我也在暗自準備。我已經向他打過招呼。說大約會持續兩年。三月份出發,到後年秋天就能回來。
我不準備再給屋子穿那麼破爛的布鞋子了。因為這次旅行大部分是水路。
出發時是在傍晚。那時農民們作罷農活扛著鋤頭,從田野走來,哼著小曲。我趕緊關了門窗。他呢。他毫不回避,也不在意,熱情的招呼他們。他們問他這是要去哪裏?他說環球旅行。農民們噗嗤笑出生來,調侃說:
“你們先去。我們隨後也去。”
屋子向東跋涉,翻山越嶺。在一天清晨到了海邊。帆影綽約,海鷗點點。我吹了個口哨,海豚們露出水麵,向這邊遊來。它們遨遊蔚藍大海,已經等候多時了。它們是海上駑馬,航行就靠它們了。我把準備好的韁繩套在海豚頭上。這些聰明的精靈無需下令指揮,就駛離的大陸。海風輕拂,陽光耀眼。屋子很快越過了朝鮮半島。在次日日落時分,抵達了伊豆半島。他說他不想上岸。於是我隻身一人去了伊豆旅行。
伊豆的村子入口常常寫著:乞丐和江湖藝人禁止入內。我初到伊豆,是懷著期許和這些舞女們相見的,我是多麼想領略她們的風采。因為我常聽人說,她們總是雲遊四野,居無定所。
我這樣想著趕路。終於,在湯野的客棧裏,有幸與她們相遇。那天傍晚,她們在客棧應顧客要求舞扇。我那時恰好下樓,就坐在客棧樓梯上。三弦琴彈起了輕快的節奏,太鼓發出低沉的悶響。舞女們輕舞著白扇,一張張臉龐在扇子掩映中若隱若現。她們彎曲著膝蓋,像木偶似的擺動手臂,邁著平緩的步子,一直舞到了深夜。
翌日夜裏。我和客人在房間聊天。舞女大概看出我是讀書人,便走過來,央求說:
“先生。先生。請您給我念會書吧。”
她像孩子那般自然灑脫,仿佛我們熟識似的。不等我應允,就把《水戶黃門漫遊記》抵到我麵前。我答應了。翻開書,她便把臉湊過來,專注的看著書上的字眼,就像認識一樣。她緩和的呼吸輕撫著我臂膀。密發間有種誘人的香氣。我悄悄看著她。眼睛有些迷離。她卸了妝,可是臉頰仍然殘留著些脂粉。她梳著奈良時代藝妓的發型,嬌小稚嫩的臉蛋上總是微微含有笑意。突然,她失去了興致,不看了,嘟囔著說:
“先前也有個學生來伊豆旅行。和我們同路,從修善寺一直到下田港。那時他也給我念書。還商量好說寒假我們在大島碼頭接他。可是他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是川端先生麼?”
“啊。我那時竟也忘了問他名字。”
我在那裏住了幾夜就走了。那幾天隻要沒有演出,舞女就來讓我給她念書。那天早上,是南伊豆的小陽春時節,乍暖還寒。前夜我推辭說不用前來送別,她非要堅持。我們走著。她腳踏木屐和青石板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走進屋子,佇立在窗前,揮手告別。說如果可以,就來看她。
海風很大,從陸地吹向海洋。海豚還未發力,屋子就自動駛離了伊豆。我看到她在凜冽的風中瘦削的身影,和服被風拉扯著。她突然揮舞手帕,好讓我看見:
“先生,您去東京麼?如果遇了川端先生,就告訴他。說我在寒假時還在大島碼頭等他。”
她聲音順風而來。小屋在海麵上漸行漸遠了。我也喊著。海浪駛向岸邊,可是海風阻隔了話語。我想告訴她:我要駛向南方,不去東京。恐怕見不到川端先生,無法為她捎去思念了。
海豚們偶爾躍出水麵,奮力前遊。牽引著小屋繞過九州島和琉球,駛過台灣海峽。快要渡過南海的時候,平緩的海岸線突然被熱鬧繁華割斷了。那是西貢,湄公河已經近在咫尺了。阿拉米斯號汽笛長鳴,聲音尖厲,傳遍了全城。起錨。濃煙滾滾,郵船駛離了港口。因為順路。我也暫時把屋子搬到郵輪上了。天氣很好。陽光明媚。大海風平浪靜。在甲板上,一個白人姑娘穿著一件舊真絲衣衫,腳穿帶鑲金條帶的高跟鞋,下身是像布袋子似的打褶連衫裙,一頂帶有黑色寬飾帶的玫瑰色平簷男呢帽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她孤零零的站在甲板上,臂肘支在船舷上,瞭望大海,眼神空洞。那樣子我猜測她準是在等什麼人。我也是孤身一人,(哦。對了。還有他。不過我們實在找不到說話的理由。)我想要同她說些什麼,排遣旅途寂寥。她卻主動轉過身來,說話了。問我是否有煙。
我點頭。把煙拿給她。
她看了煙的品相,有些詫異,一股倦怠絕望的神情從她那幽藍的眼睛裏氤氳開了。
她問我是不是中國人。
我說是。
不。你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中國情人。她說。你應該拿英國紙煙。而且你的手也沒顫抖。
我們已經不在湄公河上了。
不是去沙瀝麼?
不是。是去法國。剛剛駛過蘇門答臘島,已經在公海上了。
她神情恍惚,長籲一口氣,好像就要倒在地上。在這冗長的沉默裏,在這無聲的喘息裏,我看到她嘴唇含著的青春芳華正在齒間流失,金色密發間隱藏的盛年美好時光也因無力依附發梢而提前隨風飄散。歲月仿佛抽離了她的身體,她輕盈的騰空漂浮。她開始變老,無法遏製的迅速衰老。我看到她陷入了一場可怕的漩渦中,激流挾裹著她,砂礫磨蝕著她光滑的臉龐,肌膚變得粗糙如同砂紙,額間皺紋叢生如同溝壑。她被撕扯著,吞噬著,身不由己的邁向深淵。然而就在那邊緣時刻,她停住了,時間和激流也停住了,衰老延緩了腳步。她轉頭望向我。我不能相信,這個金發碧眼的法國少女在最美好的年華裏竟在頃刻間變成了飽經滄桑的老嫗。她是絲毫也不害怕,好像早有所料。她讓我給拿來鏡子,她端詳著,仿佛在欣賞一幅支離破碎的畫卷。她坐下來,接受了這一切,妥協了。那眼睛裏既無苦痛,也不悲戚。她向我講起了她在西貢也許永不會再相見的中國情人,講起她母親的苦難,將要失去的小哥哥。她也講起了她將來回到巴黎的情景,講起她未來一生將要發生的往事。
我們在孟買下了船。告別。她扶著比人高的手杖佇立在那兒。我突然覺得衰老已經在阿拉米斯號上提前降至,青春也在那兒被消耗殆盡,她今後都不會再老去了。後來,我去了巴黎。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那時我也已經老了,在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我看到她,向她走去,主動介紹自己。我對她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就在離開孟買的那天夜裏,在阿拉伯海上我們遭遇了風暴。海豚們受了驚嚇,掙脫韁繩而去。小屋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上飄搖欲沉。熬過那夜,小屋在一處海島上擱淺了。第二天我開了窗子,看到眼前珊瑚礁島嶼點綴在藍綠色的海麵上,椰樹做成的草房就漂浮在海上,海風陣陣,吹來神秘靜謐氣息。
我們稍作停留,檢查了屋子,一切就緒後,又喚來海豚向北航行。我想的很美好。從卡拉奇港沿印度河北上,然後向東越過伊朗和伊拉克。本來預計是要在下星期五下午到達耶路撒冷的。可是在卡拉奇我們親眼目睹宗教衝突引發的流血事件。慌忙中離開了那裏,駛進了波斯灣。晚上,在迪拜的旅店裏,我們偶遇到正在商討潛入阿富汗的阿米爾。我和他攀談起來,他告訴我說要去往喀布爾。我提醒他,如今阿富汗形勢嚴峻,塔利班已控製了局勢。談判也未為膠著的戰局帶來任何緩解。成批難民想逃離都來不及。可是他說他還是要去,因為那裏有他再次成為好人的路。他說童年時他因怯懦曾親眼看到哈桑為了保護他的風箏而失去了童貞。而他也曾因無法忍受懦弱和愧疚汙蔑他,以為那樣他就會使自己良心受到安撫。然而多年來,他一直飽受煎熬和良善譴責。他說哈桑為他追風箏時曾說會為他千千萬萬遍。而今哈桑死了。他也要為哈桑的孩子(他侄子)索拉博勇敢一次。將他從喀布爾救回美國。那夜之後他就趁夜色啟程了,而我也沒再見過阿米爾。我們沿波斯灣和兩河流域北上,在離開巴格達的那天早晨,我無意中看到東邊升起了兩隻風箏,飛過了遼闊的伊朗高原,飛過了飛鳥無法企及的高遠天空,飛過了阿米爾得以釋然的童年,獲得救贖的童年就牢牢寫在風箏背麵:為你,千千萬萬遍。
我們逾期到達耶路撒冷,而且那裏至今還動蕩不安,所以取消了要在那裏觀看穆斯林朝聖的計劃。向東抵達地中海,海豚們已在那等候了。潮濕的海風將小屋吹拂到了愛琴海。那裏星羅棋布的島嶼散布海麵,星星點點,仿佛牧場上的羊群,稍微驅趕就能拚湊在一起。夜裏。在墨西拿海峽附近,因為暗礁遍布,航行速度異常緩慢。這時天籟般空靈的歌聲從黑暗大海深處傳來,海豚們突然萎靡了,棄我們而去,遊向充滿魅惑的西西裏島海域。
“快堵住耳朵。”我突然想到了奧德修斯,“海妖塞壬要發動襲擊了。那歌兒隻是誘餌。想引誘屋子觸礁沉沒。”
小屋順著西南風漂浮,逃離了塞壬的歌聲編織的魔障。後半夜小屋還是觸礁,滯留在了克裏特島。天亮,我們踏上了雅典的土地,順著希臘北上,翻過奧林波斯山,在塞爾維亞沿多瑙河逆流而上,到達維也納後又繼續北上。終於在冬日的一個黃昏來到了積雪覆蓋下的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