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先生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它既不像清晨朝霞那樣迎著你的臉龐,也不會像傍晚夕陽那樣追隨你的腳步。它不是你街角轉彎的意外邂逅,也不是載你駛向幸福的一葉孤舟。你低聲吟唱時它總會用哭泣為你伴奏,你深夜安眠時它又悄悄在房間踱步。它也許是你秋日黃昏後在公園休憩時莫名的空虛,又或許是你漫步湖畔對影投石的突現的顫栗。它是你指尖的一抹斜陽,是你眼眸的遊弋光點,又或者是你月下對影獨酌的愜意。在你長夜失眠時它常牽引你的腳步,當你摸黑潛行時又不至使你迷途。它把腳印銷毀、抹平,把身影藏於這重重薄霧之中,又讓白蝴蝶在身後飛舞遮掩它所行之處的一切訊息。它常伴左右,幻化無形,又悄無聲息。它住在半山墓地的一偶偏居,終日以貢品為食,以苔蘚為裳。大雨初歇後,它常是像美女蛇那樣蜷曲於路邊,手裏拿著誘餌,像垂釣者那樣捕獲離群的人子。有人曾與它偶遇,所幸逃脫,回來妄言說它是老屋夭折被人遺棄的幼子,說它是從懸崖失足的死屍,又說它是入葬後回光返照的在棺槨裏一息尚存的孤獨老人。不。他說錯了。不是他說的那樣。它也許是遷徙候鳥群裏最柔弱的那隻,也許是初冬都不凋謝的雛菊,但它並不是曾經記憶裏悲傷的往事(再說,它何至於讓人耿懷至今呢),也不是漫天雪花落入眼睛暖化的水滴。它的確隱居,但不是在老屋,不是在墓園,不是在棺槨,也不是在一簇玫瑰的花蕊裏。我其實不確定。我隻是覺得它無處不在,而又流於幻影。它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語言的禁區。文字在這裏失去了效用,語言顯得蒼白無力。
但我仍要試著向你講述這個秘密,因為我是因為它才去寫小說的。
那大概是生命初期某個迷幻的夜晚。在昏睡的間歇,它潛入夢境,將一枚銀針直刺進我的骨髓裏。從那時起,它就寄居在我靈魂裏,把我奴役。我的血肉裏至今仍遺留著它陰狠的殘毒,它將悲劇的種子掩埋在我身體了。我隻是一具皮囊,隻是供它寄居,休養生息的軀殼。清晨未醒,它就敲擊著我的骨殖,抽調腿骨說那是蘆笙上好的原料,它把皮膚裁剪成所要的衣裳的樣式,把我的血液當做瓊漿玉露向人們出售,它把我綁架,擱置在麵板上,讓蛆蟲隨意咬噬我的肌膚,那些汗毛就是它們休養生息的證據。它用鐵鍬挖掘我的發根,想用我稠密的頭發鋪在它妻子將要妊娠生產的溫床上,可是它低估了發根植入皮膚的深度,於是它惱羞成怒,吸去黑發的色素,讓它們全部變白。它最終還是將魔爪伸向了我的頭顱,想要把腦液吸食殆盡,讓我完全成為它的傀儡。但它後來不那麼做了。因為它知道倘若我變為喪屍,失去了人的意識,它的肆意揉虐就沒有折磨人的快感,它的樂趣還是旨在讓我能感受到疼痛,感到屈辱。它讓我還保留了人的尊嚴,好用酷刑讓我覺得羞辱,它作為看客才有興奮的成就感。於是它運用魔法讓我隨意變幻形狀,變成畜生的模樣。它在我麵前囂張跋扈,耀武揚威。我也曾哀戚,也曾祈求,也曾跪地不起。但它還是那樣做了,那是它的樂趣。我因著長久的痛楚竟恨不得毀了自己。我察覺到自己在分崩離析,我沒有束手就擒,我知道唯有消逝才能同它一起毀滅,才能永遠獲得安寧。可是能到哪裏去呢。更何況,一條狗、一隻貓、一條魚那也是自己。現在你們看到了。我站在這裏,枉然以人的形象,出現在視野裏,從某些方麵來看,也的確失去了某些作為人應有的特質。
在涼爽的春天或是深秋暖陽照耀時,它受夠了皮囊裏陰冷潮濕的空氣,黑暗狹小的臥室,也要出來走走。這時它從呼吸裏逸散,從汗水裏滲透,從毛孔裏爬出,探出頭,感受這美好的天氣,它妻兒也跟著出來了。它們在陽光下慵懶的打盹,悠閑的看著我憔悴的麵孔。它們不用害怕回不去,因為它已經用我的骨骼作為支架築造了愛巢,它們一家人都已經在我靈魂裏定居了,如今我沒有任何的防禦能力,它們可以自由穿梭我的身體。它妻子提議說要去林間走走,散散步。它們獲準讓我一直尾隨。林間苔蘚遍地,到處還有黃白小花,那孩子牽著它們兩人的手,高興的不行。我走上前去,想要同它說說話。他不置可否,我權當是默認了。我們那時還沒有像敵對關係那樣仇恨對方,但我也不想像奴仆那樣謙恭屈卑,我想要找他傾訴,因為它是懂我的,我隻是像知己那般的聊聊天,既不讓它憐憫,也不哀求,隻是傾訴。我自然要說到我的苦楚和絕望,我作為人的權利,不同於畜生的特性。我從腳趾到發梢每一處被踐踏過的傷痕(如今它們還有膿水流出)。我對它訴說沒有任何惡意,甚至沒有抱怨。我說我知道如今的自己是咎由自取,怪不了誰。我平靜的說出我對未來的期望,說我還未實現的夢想。它無法沉默了,它終於忍不住咯咯的笑了,樂不可支。那副肥胖的臉頰在捧腹大笑中都快麵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