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與推理
作者:漆雕醒
一
這是一次沒有目的地的逃亡。
直到看見第一個高速路收費站我才知道自己正駛往成都的西南方,眼淚已經徹底風幹,車窗玻璃映出一張黯淡恍惚的臉,模糊造就的陌生感讓我在一瞬間錯覺那並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一隻如影隨形的幽靈。
其實我常常羨慕那些偶爾歇斯底裏的人,撕心裂肺地大喊、撒潑、摔碎東西、傾倒髒話……適時把那些潛伏在體內的怨氣通通排泄幹淨——於是它們便可以避免因日積月累而煉成致命毒藥——最可怕的毒藥都是慢性的,因為等你發現時它們往往已經深入骨髓,唯一解脫痛苦的方式就是同歸於盡。
“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這段話的意思是,病已沒辦法治了,病位在肓之上,膏之下,用艾灸法攻治是不行的,紮針又無法刺到那個位置,吃湯藥,藥效也達不到,實在是無能為力了。那麼什麼是膏肓呢?所謂膏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心尖脂肪……”醫學院的教室,講台上的老師滔滔不絕,旁邊的學友打著瞌睡,窗外的陽光就如此刻一般性烈,翻開的書頁被照得白亮,幾乎看不清上麵的鉛字,摸上去是滾燙的,仿佛馬上就要燃燒起來……
十年之後,我在高速路上想起了一幕完全不相幹的場景。大腦會記得一切:你所看見的,你所聽見的——每一個瞬間,所謂的遺忘隻是記憶的沉睡,如果那些負責承載信息的小家夥們得不到足夠多的刺激,它們就會把這些信息認定為無用而使其進入休眠狀態,每一個沉睡的記憶都像一個等待王子親吻的睡公主——可惜並非每個沉睡的公主都美麗。
毫無疑問這就是一個被認定為無用的記憶片段,但是現在它的出現把我帶離了現實,就像這輛車把我帶離那座城市一樣。是的,我在逃。
——蓄謀已久但到最後執行時卻無比狼狽的逃亡。
二
警笛聲由遠而近。倒視鏡裏出現一個白色的長方形,它們越來越近,然後——漠然地從我的身邊呼嘯而過。那不是警車,隻是一輛救護車。我把車停到路邊,伏在方向盤上不斷地喘氣。恐慌沒有散去。這僅僅是開始。
晚上八點,我在漢源縣城停下來。這個縣城最為著名的是花椒——川菜的必用品。其實這裏還有其他很多值得遊賞之處: 海棠書燈、玉淵靈泉、富林文化遺址、南方絲綢之路、茶馬古道……比起花椒來似乎更值得被人記住——可惜人們通常隻會記得那些和自己生活密切相關的東西。我停下來不是為了花椒,也不是為了這些景色——連續開了六個小時的車,我需要一間有著幹淨床鋪的房間,熱水澡、方便麵、睡眠……
小旅館的接待台後站著一個小姑娘。“你運氣還好咧,還有個雙人房有床位,住了一個剛好是女的,六十塊一張床哈,到明天中午十二點。”
我幾乎要懷疑她是一個妖物——六十元,剛好是我錢包裏現金的數字。除此之外,裏麵有一張銀行卡和一張身份證——銀行卡裏有三萬五千元的存款。不過現在,我隻有六十元——而這小旅館是無法刷卡消費的。
我轉頭望著門口,黑暗壓在大地上,路燈的光芒隻能撐起微弱的一角亮處,不僅僅是那些潛伏在夜色中的危險氣息,還有我身上已經無法忍受的疲憊也在阻止我走出去。我說服自己這是值得慶幸的,因為幸好有人與我平分最後這一間房的房費,使得我不用因為無法馬上拿出另一個六十元而尷尬。
臨時室友是一個大約六十歲上下的老太,專心致誌地坐在床上,盯著電視屏幕上一位穿著民國服飾的中年女子,後者正展示一個特寫的淚眼蒙蒙:“你懂一個母親的心嗎……”
觀看者的眼角也掛起了淚珠,直到這個鏡頭完結,一段廣告跳出,她才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眼淚被擦去,戒備從裏麵鑽出來。
她的個子很矮,最多一米五,身材很瘦,藍色碎花的短袖棉襯衣過於寬大,從袖口甚至可以直接窺見她洗得發黃的白色背心,手背及手臂上的血肉已經被歲月啃噬殆盡,一層深黃的皮膚包裹在不再堅硬的骨骼上,深重的老人斑,眼圈的顏色黑得很不正常,空氣裏彌散著一股變質蘋果的甜味,我注意到她的床上放著一個手提式的白色小冰箱——這確認了我的猜測:她是一個糖尿病人。
她不會比她身上帶著的病菌更危險,而她身上的病菌未必會多過我即將要躺上去的那張床。洗舊的床單上有很多可疑的汙痕,枕巾散發出被濕氣孕育的黴酸味,我嫌惡地將外套脫下來,蓋在枕頭上。其實我在更惡劣的環境裏待過。躺在醫生值班室的小床上,閉上眼睛,豎起耳朵——敲門聲隨時會響起。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夢境裏,伴隨著隱隱約約的呻吟——在癌症病房時,我曾經一夜八次被同一個病人的家屬叫醒,他祈求我給他患了腦癌的父親再開一劑呱替啶——因為這樣他們都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比厭煩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沮喪,因為我沒辦法把癌細胞從他們的身體裏驅逐出去,到最後唯一能讓他們減輕痛苦的辦法竟是把他們推給毒品!
我憎恨那種無能為力,於是離開了醫院——到處都充斥著無能為力的地方。
三
熱水從頭頂灌下,水流把一日的風塵洗淨,如果記憶也能被清洗該有多好,如此我們便可以不必為失去而痛苦,抓住眼前的每一分鍾快樂,你甚至可以不用去思考未來,反正今天的顧慮到了明天就不再被記得。
我沒有使用浴室裏的免費沐浴液,它們的味道像是過期了,任何事物都有期限——食品、藥品、愛情……沒有人喜歡過期的東西,我不想自己聞起來就像是一個過期的女人——十六歲到三十歲,這十四年就是青春的保質期。
我走到鏡子前,用手掌抹了抹,臉慢慢地浮出來。恍恍惚惚的輪廓裏承載著古怪的五官,眼睛畸形地大——加倍了這張麵容上的驚恐。我急促地拿起衣服,神經質地抹幹所有的水珠。鏡子發出刺耳的嘎嘎聲——像是魔鬼的冷笑。
走出浴室,電視依舊開著,室友已經躺在床上打起了鼾。我搜索著四川本地的新聞台,沒有任何特別的新聞報道。打開一直關著機的手機,沒有短信,也沒有遺漏電話的提示。我給母親發了一條短信:媽,我和朋友去旅遊幾天,有事打電話。很快,回複來了,隻有一個簡短的字:好。看不出喜怒哀樂,也琢磨不出關切。最近我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地抗議她對我生活的控製,在青春期我從未叛逆過,其實現在爆發出來的力量是從那個時候累積下來的。此刻她的縱容不是妥協,而是報複。她故意一並收回那些我不想失去的東西——為了讓我後悔。心理學家說母女之間的感情其實是最複雜的感情:相生、相克、相需、相斥……
我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深吸氣。樓下,一輛白色的警車停在旅館門口。冷汗從背上嗖嗖地鑽出來。
“篤篤篤篤……”外麵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推開衛生間的窗戶。它很小,需要很吃力才能把身體塞過去。騎在窗框上,我開始頭暈目眩——雖然隻有五層樓,跳下去非死即殘。
“開門!開門!”有人高喊了。
“找誰?”我咬咬牙,硬著頭皮問。
“開門!警察!”沒有退路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打開門——不管怎樣,也要維持最後的尊嚴。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警察。他瞪著我:“為什麼這麼半天都不開門?”
他沒有大叫:席菲,你被捕了!
他的眼神說明他並不認識我。
“我,我在洗澡,沒,沒穿衣服。”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頭發正滴滴答答地滴著水,我身上的衣服已經濕了一大片。
老太太醒了,坐起來看了一眼門口吹胡子瞪眼的警察,捂著胸口呻吟了一聲,倒了下去。“喂!”年輕警察跑過去,“有緊急情況!”
年輕警察手忙腳亂地摸著後者的鼻息,大聲朝外喊著:“這裏需要急救!她快沒呼吸了!”又有兩個警察衝進來。
年輕警察舉起拳頭就要砸向老太太的胸口。
“不能做打擊式複蘇!她是老年人,骨頭太脆,會砸斷她的肋骨的!我是醫生!”我說,然後補充,“我以前是醫生!”
老太太的臉色發紺,心跳停止了,但頸動脈還有搏動。顧不得多想,我將她的枕頭移動到頸下,抬高下頜——腦細胞對缺血缺氧最為敏感,超過四分鍾就會發生不可逆的損害,我開始進行心肺複蘇和人工呼吸。這是最讓我厭惡的事,被救者被動呼出的氣體總是臭不可聞。幸好我已經不是醫生了,所以不必為厭惡而感到內疚。
兩分鍾後,她醒過來。我滿頭大汗地跌坐到地上,老女人恍惚地轉頭看著年輕警察,她發著抖:“你,你要幹啥?”
“對,對不起,老人家。”年輕警察鬆了口氣,接著又漲紅了臉,“我,我們在抓罪犯……”
隔壁房間傳出嘈雜聲。“走!老實點兒!”兩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和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被手銬銬著,低著頭從房門前走過去。一個隊長模樣的中年警察走了進來。“這邊沒事吧?人怎麼樣了?”
“沒事了。幸好有個醫生。”年輕警察指著我。
“以前做過醫生,”我鎮定地解釋,“現在改行了。”
“哦!”中年警察把視線集中到伏在枕頭正喘氣的老太太身上,“不好意思,讓你們受驚了。老人家有沒有事?要不要叫輛救護車?”
“不要!不要救護車!”老太太大聲反對,“我不去醫院。”她的聲音如此有力,很難想象它們的主人在幾分鍾以前正處於死亡的邊緣。
“你需要正規治療。”我說,“你現在的情況必須去醫院……”
她的臉色越發難看了:“我,我沒錢!”
“給你家人打個電話吧。”我建議道。
她沉默了半分鍾,然後搖頭。警察們也沒有堅持,他們帶著戰利品離開了。屋子裏又隻剩下我和老太太兩個人。
我也不打算再勸她。她的顧慮是對的,沒有人替她支付住院費,去了醫院也沒用——那裏不是慈善機構,沒有錢就沒有床位也沒有藥品……
我是不會為她墊付這筆錢的——別說我現在已經自顧不暇,就算是身家百萬,也不願意。過去的我曾經這樣做過,在滿懷激情穿著白大褂覺得自己是天使的時候,也曾經借錢給那些需要緊急手術又無法馬上拿出錢來的病人,但是結果呢?那些人脫離了危險,卻在某個深夜偷偷地逃走。
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回來還錢,也沒有一個人對我說過一聲謝謝或是對不起。
是的,也許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償還債務,“窮”實在是一個充足的理由,人們以此為理由做了很多事,因為窮而拖欠債務隻是其中最常見最普通的一種,因為窮用肉體去做交易,因為窮而兄弟反目,因為窮而拒絕贍養老母,因為窮把自己的救命恩人誣陷為肇事者,因為窮而坐享四麵八方的善心捐款,因為窮而搶劫殺人……道德之箭射過來,卻因為見了這個大大的“窮”字,便驚得調轉了方向。
被窮苦囚禁著的大眾們集體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他們站在一條戰線上,譴責這個物質化的社會,譴責萬惡的金錢,自以為找到了主要矛盾,可是人們似乎忘記了,一棟大廈是被一大群白蟻所摧毀的。
而組成這一大群的,是每一隻。
我無法入睡。對麵那張床上的女人同樣輾轉反側。我放縱著好奇心:她的家人呢?他們為什麼會讓一個身患重病的老人獨自出門?她是一個離家出走的老人嗎?忽然間我有種罪惡感——盡管我和母親的關係惡劣,盡管她有著一套二室一廳的房子外加豐厚的退休金,盡管她比我更善於照顧自己……但那些本應該由我自己去承擔的麻煩,它們很快就會找上她……
她曾經恨恨地罵:總有一天你會氣死我。將會一語成讖嗎?我心驚肉跳。人們說母親常把女兒作為自己的替身,她們那樣努力地去控製這個新生命,就是希望通過這些帶著她們遺傳基因的、還保有戰鬥力和機會的生物來完成她們未能完成的夢想,如果不能,她們將竭盡全力去懲罰——就像懲罰她們自己。
眼前這個老女人的心裏或許也有無數希望,有多少希望便有多少怨恨,疾病讓她無力去實現,孤獨擴大了她的失敗幾率。
四
早上九點,我將所有的錢從銀行取出,剪短了頭發,買了新衣服新手機新號碼,舊的手機扔進垃圾桶,細節決定成敗,我不想冒險。
我為什麼要急著逃跑呢?如果像對那個老太太一樣對其施以急救,送他去醫院,也許還不算晚。應該摸摸他的頸動脈……或許應該更冷血一點兒,確保他死去——死人不會說話,不會控告——因為即便隻是嚴重傷人也可能會讓我在監獄待上一輩子。如果他僥幸地活下來我便失去了僥幸的機會。
是的,我可以偽造現場。我為雜誌寫過那麼多偵探推理的小說,我完全可以為自己製造一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據:指紋不必擦掉,作為一個頻頻出現在死者家裏的人,沒有了我的指紋才會惹人生疑,可以用橡膠手套在窗戶處留下一些具有迷惑性的紋路,我應該拿走他的筆記本電腦——他有很多的秘密,他曾半開玩笑半炫耀地說過,有些秘密非同小可,價值連城。還記得當時他的神情,臉上布滿清教徒般的狂熱,我想他對於主宰這些秘密很有成就感。警察遲早會查到他是一個有秘密的人,這樣,我就可以成功地轉移警方的視線。
我應該開著車從容地離開他所住的小區,鎮定自若、麵帶微笑地和保安、物管打招呼,十分鍾後帶上點兒什麼東西回來,正戲開演,裝作打不開門,給屋子裏的人打電話,最後請求保安撞開門,然後人們就會看見那具屍體,我可以哭泣或是暈倒……人們會以為凶案發生在我離開的那十分鍾……是的,我應該這麼做。
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大腦空白、麵色蒼白、臉部僵硬地開著車駛出小區,我不敢去看保安的眼神,最最糟糕的一個環節:我在公用電話亭打了電話給120……警察會去詢問保安,然後他們會從種種證據推知那是我——目擊者應該報警而不是逃走,保安會記得我的倉皇……真凶的形象在他們的腦海裏一點點浮出——很快被影印到紙上,被貼得到處都是……
啊!我尖叫起來,不是為我的想象,而是因為一個身影從車頭前方跌下去。一個老太太倒在地上,不過她已經坐了起來,揉著腿——我的車離她還有三公分,這說明她不是被車撞到的。
“哎喲,可嚇死我了。”她抱怨著。這是一張並不陌生的臉,幾小時以前,我救了她的命。
“你怎麼樣?”我低聲下氣,“我送你去醫院?”
她也認出了我。“原來是你哦!”她擺擺手,“算啦,算啦!又沒撞到。你走你的!”
“要不得哦!”人群裏有人起哄,“沒撞傷不等於沒摔傷,老人家你想清楚哦,要是以後有啥子就找不到人了哦!”
“沒事就是沒事嘛!”老太太在我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似乎是為了替我向眾人證明,她狠狠地踢高腿。
交警疾步走來。他的警服刺激了我,我的心跳加速——也許通緝令已經發出了,隻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他們沒有在媒體公開,但是這些警方的關聯單位可能都已經接到了通知。該怎麼辦?衝進車裏,衝出重圍?
“沒事沒事!”老太太連忙朝他揮著手,“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人家都以為我遭車撞了,其實不是這個女娃的錯,這個女娃我認得的,她是好人。”她費盡口舌,是為了報恩。
交警狐疑地打量我:“哦?”
我硬著頭皮與他對視:“我也以為是我撞的……”
老太太繼續:“同誌,你莫要怪她,真不關她的事……”
他會扣下我的車嗎?然後我藏在後備廂裏的花瓶碎片就會被發現,上麵還有血跡!我為什麼還沒有把它們扔掉——因為每一個我想扔掉它們的地方都有一雙眼睛盯著我!——因為我害怕再去觸碰它們,上麵不止是鮮血,也許還有怨靈。
“那還堵在這兒?趕快走了走了!你最好把老人家送到醫院檢查一下,老人的骨頭脆,摔倒了也不是小事。”他放了我一馬。
五
“我要去雲南,我兒子在雲南當兵,好幾年沒回家了,”她嘮叨著,“我兒子乖得很,自己省著錢不花,都寄了回來給我,我說不要了夠了夠了,他還是要寄……”像所有的母親一樣,一談起自己的子女便臉上發光。
“到了,到了。”她忽然指著一個小站台叫起來,“就在這兒下了。”這裏離長途車總站還有不到一站的距離。
“我送你進站吧。”我提議,“在這兒等不一定有座位……”
“我就在這兒下!”
“總站不遠……”
“我就在這兒下!”
“其實我可以送你去火車站,你其實更方便些,我沒什麼急事,就是繞一些路……”
“停車!”她竟來搶我的方向盤了!老人家的執拗有時候是不可理喻且無可救藥的。
我停下車,看著她蹣跚著走向那個空蕩蕩的站台,竟有些鼻腔發酸——隱約的,我明白了她的意圖:現在不是客運旺季,有些長途汽車會在沿途再收攬些客人上車,他們會提供一張小木凳,安在過道上,當然,這是違規的,不過票價肯定會比總站售出的票價低得多。她害怕進醫院,拒絕去汽車總站,明明可以坐火車直達的地方,她卻選擇這樣輾轉地乘坐汽車。為了省下三十元?二十元?或者這樣反而更貴?所謂節省隻是她單憑感覺得出的結論?也許這些衡量並不重要——我們總是以自己的經驗去衡量。輾輾轉轉,吃苦咽淚,為的是去見一個在遠方的兒子,這是屬於一個老人的浪漫。
真奇怪,我竟會對一個萍水相逢的老人傾注如此多的注意力,或許,是因為我救了她,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嗯,我殺了一個人,又救了一個人,這是否算是扯平了呢?道德或許承認這場交易,法律絕不會。好吧,不管怎麼樣,她走了,告一段落了,現在我又該回到我的軌跡上去了。我看著眼前圓圓的方向盤——這是某種象征嗎?方向並不是前後左右,而是一個圓——我們就這樣從起點走向起點,永無止境……
車的旁邊有一個垃圾桶,我走下車,拉開後備廂,從裏麵拿出那個裝著凶器和碎片的垃圾袋。“嘩啦——”我聽見碎片聲撞擊著進入垃圾桶,心裏忽然一陣緊痛——剛才扔掉的似乎是我已經碎裂的人生。
再見了!永別了!我的過去。
走吧!走吧!我催促著自己,逃亡也是一種開始,隻是它會更迅速地衝向終點——反正那個終點是我們所有人都會去的。不論我們如何保養補給身體以圖讓它長壽,不論我們如何采集多少經曆來填充進我們的生活——更久或是更豐富,但仍然是暫時的,沒有人躲得掉最後的那個結局。我沒有去自首,不是因為我沒有罪惡感,而是因為我不甘心。
席菲,女,三十歲,中人姿色,畢業於醫學院,卻改行做了自由撰稿人,不論是做醫生還是當寫手,都沒有任何傑出的成就,一生沒有受過任何處罰——除了兩次闖紅燈的記錄,沒有遇到讓她覺得心動要嫁的男人,卻因為一時衝動失手殺死一個她並不愛的男人而被判處死刑……我為筆下的人物安排了那麼多精彩的人生,卻讓自己的人生如此蒼白。
我的床下一直藏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背包,背包裏有帳篷、手電、飲用水、壓縮餅幹、急救包……這個包放在那裏已經五年了——我一直以為我可以隨時背起它,去往任何一個我想去的地方……從五年前開始,我就對自己說,我要離開現在的生活——我厭倦了被固定在一個地方,厭倦了日複一日的重複和枯燥,厭倦了這些沒有變化的生活,厭倦了每天夜裏對自己說明天會更好夢想一定會實現,厭倦了第二天一睜眼看見的還是同樣的天花板……
可是當我厭倦了這些厭倦的時候,我卻還是沒有離開。直到我把花瓶砸到孫浩秦的頭上去。之所以那樣做也並不是因為我看見孫浩秦和另一個女人神情曖昧地走進賓館。我不愛孫浩秦。他不過是從那些眾多相親對象中穩定下來的一個,隻是因為我們在第一次見麵後並不排斥對方,於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約會——過程還算愉快,但是也還沒有到打情罵俏的地步——或許這就是他劈腿的緣故,他總是在抱怨進展太慢——在這個見麵兩小時就可以上床的時代,我的態度顯然讓他很沒有成就感。
我不愛孫浩秦,但是那並不代表我不會受傷——事實上,那個女人的年輕漂亮的的確確刺激了我——不論人們如何推崇道德與才華,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依然會以擁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友為榮,而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女人會認為年輕美貌是自己最值得炫耀的資本——因此這幾乎就成了世人公認的事實——孫浩秦正是利用這種公認來挑釁——當女人的價值被具有絕對人數優勢的群體所定性的時候,不管你如何理性,在對抗中都必然會處於弱勢。
我哭了——躲在我小小的甲殼蟲一樣的小車裏。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因為悲哀。我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好友們全結了婚,有夫之婦和一個未婚女子之間有著比代溝更寬的距離,她們總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我拉進同一個圈子,她們在痛罵男人的同時施舍居高臨下的同情,外加炫耀或抱怨自己的婚姻生活——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抱怨也可以歸於炫耀的範疇。
丈夫、孩子、公婆……已婚女人們永遠的話題——我不想聽——因為在這些話題裏我聽不到她們——那些懷著夢想的、有著鮮明個性的、自信或是任性的、獨一無二的女人們,她們到哪裏去了呢?生活是一個巨大的攪拌機,它把她們絞碎了,和其他的種種混合在一起,然後人們把這個稱之為命運。
“哼,誰叫你不在自己年輕美貌的時候嫁人?咎由自取。現在知道了吧?三十歲的女人,隻有被別人挑挑揀揀的份了,你還想找條件多好的男人?”母親如是說。沒有安慰,隻有冷酷——也許是激將法,但不管那是什麼,它精準犀利。
我為什麼不在自己年輕美貌的時候嫁掉呢?我問自己。因為我沒有再遇上一個想要嫁掉的人?因為我的膽怯或是高傲?是因為我沒有機會嫁掉嗎?難道沒有向我求婚的男人嗎?——不,隻是我以種種借口把他們趕離身邊,其實是因為我恐懼婚姻——害怕那個巨大的攪拌機把我變得血肉模糊,我害怕自己成為生活中一個麵目難辨的混合物。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像我的母親一樣去對我的女兒說:你要趁著年輕美貌嫁個條件好的男人,那樣你才不會受苦,留住一個有條件的男人,生下將來可以給你養老的孩子,那才是女人的前途。這就是我為什麼想要逃走的原因——因為我害怕這些話成為預言。
可是我沒有逃走。我像中了魔咒一般朝著我害怕的東西走近——魔笛聲響起,我像中了咒語般身不由己地邁出步子,心甘情願地走向我所唾棄的命運。我沒有告訴孫浩秦我看見了他和另一個女人去開房。因為我在衡量——衡量當我說出事實之後的後果——分手,毫無疑問的。
孫浩秦為我端來咖啡,他喜歡炫耀自己煮咖啡的手藝,以此突出自己的品味。“喂?張總啊!哈哈,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放心放心,沒問題……已經拿下了……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嘛……”在不久以前,他在我麵前還會有些避諱,因為知道我不喜歡,現在他不再避諱了,甚至不再拿眼神偷瞄我的反應——是的,他已經看穿了我的衡量。我轉過頭,電視櫃上有一個花瓶,白瓷的底子,華麗的大紅牡丹,繪畫精致,卻沒有靈氣,所以它不是藝術品。
“……什麼大作家啊!別聽人家瞎說,也就是出了兩本書,哈哈哈……我哪裏是藏著她啊!你知道這些寫文章的,性格都有點兒怪,不太會應酬人……成,改天大家一起吃飯,我就把她帶來……成……我把書也帶上……”
花瓶大約是一個足球的大小,裏麵沒有鮮花,純粹是個擺設。中國人的婚姻大多數都是擺設,男人找一個上得了廳堂的女人,女人嫁一個拿得出手的男人——我也不過是一個擺設。他並非是因為愛上了我的內在,他隻是看上了我的身份——作為他在某些人麵前炫耀品味的工具。但同時這又不妨礙他在背後去尋找一個不代表品味的女人。
“……哈哈哈……這個你放心,她可不是記者,她寫的那都是瞎編出來的東西……自傳啊?好事啊,我跟她說,沒問題的,這是她的榮幸……”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你要學會容忍。那麼,這就是我必須要容忍的嗎?容忍肮髒、齷齪、卑劣、狹隘、腐爛……讓它們與我生活為伍……現實是一條皮鞭子,別等到遍體鱗傷的時候才投降——你沒有青春了,想想那些因為你的年齡而轉身離去的男人,想想那些孤獨的日子,情人節沒有鮮花和巧克力,隻有一夜漫長的連續劇和一個被眼淚濕潤的抱枕……他至少會送你漂亮的手袋,會和你一起去聽音樂會,會聽你講故事,會在你哭的時候給你遞紙巾……朋友們會說:嗨,你們看上去很相配!親戚們會說:喲,看不出來你還真能找個好的……這些不值得妥協嗎?
憤怒跳出來——但是我恨的是自己。我抱著花瓶站了起來,它的冰涼冰涼著我的手、我的意識。他背過身子。“……成,找房子的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保證能租一個環境又好又隱秘的……好好,這種事兒咱們不在電話裏說……女人不能太慣著,慣狠了就上頭了……哦,哦,等一下,我換個地方,這兒信號不好……”他終於用眼角的餘光瞥著我,這意味著我成了信號不好的原因。
他往廚房裏走,聲音壓低——可以暴露的已經不堪,何況連他都要躲閃的東西呢?“知道了,我會親自去辦……”原來妥協並不代表你不必付出代價。
我看著他的後腦勺。它離我越來越近。這是一個噩夢。敲碎它,敲碎它你就醒過來了。嘩啦——花瓶碎了——血從後腦勺冒出來,他轉過身,手上沾滿從他後腦勺流出的血,鮮紅一片,血腥味如此刺鼻。他的嘴在一張一合,但是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是在謾罵,抑或是詛咒?他的雙手緊緊掐住我的脖子。我抓住茶幾上的水果刀……他倒在地上了,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刀子插在他的腹部……他不動了……
六
我在公用電話亭給母親打電話。“我要去麗江,換手機了……”
“奇怪了,你不要我管你,你又跟我彙報什麼?”電話被粗暴地掛斷了。也好,憤怒至少是一種有起伏的情緒。在生命檢測儀上,直線代表死亡——這個判斷依據也適合感情。
我開著車,前往麗江——傳說中的美麗地方,有著美麗的傳說。當一個地方成為傳說的時候,它就不僅僅是一個地方,而且也成為一個符號了。這種符號似乎有一種魔力,它打開一扇門,你走進去,那麼你就走出了現實,近似於鴉片或毒品的作用,因為現實於我是一個體積數千倍於我的怪獸,我根本沒有勝出的可能性。
暴雨拳頭一般地砸在地上。沒人知道它們為什麼這麼憤怒。一輛車從前方駛過來,司機伸出頭衝著我喊:“趕緊掉頭吧!前麵塌方了,路都堵死了!”他是好心人。但卻也像一個麵目猙獰的妖獸,受了魔鬼的命令,刻意來阻攔我。
我繼續往前開。越來越多的車子迎麵駛來。漸漸地,我看見了排成長龍的車隊,大巴車、小巴車、麵包車、貨車、轎車、越野車……喇叭聲和雷雨聲響作一片。
道路很窄,隻能勉強容納兩輛車並行,等待或是後退,大家都在焦慮地做著選擇題。一些乘客從一輛大巴車上陸陸續續地走下來。隱約聽見叫罵聲,大意是那車偏在這時候出了毛病,阻礙了原本可以進行的疏散工作。我很慶幸自己有機會回頭。
左麵的山坡上傳來可疑的聲響,碎石頭沿著坡壁不時滑落——很可能就在我猶豫的一念間,就會有泥石流從天而降。也許我會被卷入那團汙泥,從此“下落不明”,也許隻是“好運”地被困在這個沒有食物沒有房屋的地方等待救援。
真是好笑,我有了方向,加滿了油,卻無前路可走。我往後退著。視線裏突然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她撐著藍色的傘,背著旅行挎包,吃力地提著那個白色的小冰箱,走在從大巴車上離開的人群裏。行人走到路邊,敲著排在最末尾的幾輛車的車窗,乞求搭便車離開。她離我越來越近了,步履緩慢。
我搖下窗戶,衝著那張不斷在風雨中眨巴著雙眼的女人喊:“哎!你上來!我送你一程!”她認出了我,這一次是毫不猶豫地小跑過來,我幫她拉開車門,她鑽進車廂,座椅皮套上立刻濕潤了一片,一股不太悅鼻的氣味彌散開來。
“我會朝雲南那邊開一段路,有路有車站就放你下來。”我不想告訴她我和她是同路。
“謝謝,麻煩你了。”她怯怯地說。
車窗外再一次出現來時路的景色。泥濘不堪,坑坑窪窪,絕不是一條康莊大道。她脫掉衣服。我很好奇是什麼給了她安全感,讓她認為裸露在這個四麵透風的空間裏是不需要羞恥的,她的臉上沒有害羞,倒是我滿臉通紅發熱,緊張兮兮地搖起所有的窗戶。
我尷尬且厭惡地瞟了一眼她赤裸而幹癟的身體,像一個孩子的身體,像一個男人的身體,像一段沒有生命的身體。
時間慢慢剝除女人的青春、女人的尊嚴、女人的形體、女人的生命——它給了你一切,最後卻全部都要了回去。
人生就是時間和命運共同的玩具。
她響亮地放了個屁,然後漠然地把頭扭開,仿佛這樣就可以證明她與此無關——盡管車廂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忍住惡心,將車窗打開。她沒有教養,沒有羞恥,沒有文化,愚昧——可是她不是罪人。孫浩秦虛偽、齷齪、卑鄙、肮髒,也許他做了見不得光的事——但是他沒有殺人。即便是在動物界,殺戮也隻是因為生存之爭。一麵用文字去宣揚道德的力量與法律的尊嚴,可是另一麵我又用雙手去掐死它們。我在故事裏審判惡人,安排力量去懲罰作惡者,現在我卻找出種種理由不讓自己因惡行而受到懲罰……我才是魔鬼。
“我要解手。”後麵的聲音說。
“什麼?”我恍惚著。
“我要撒尿!”她提高音量,語音裏帶著焦慮,但絕對沒有不好意思的成分。
左邊是山坡,右邊是小灌木叢,並沒有公共廁所。“我記得前麵有個公……”
“不行了!不行了!等不得了!”她跺著腳,已經做出要去解褲帶的動作。我嚇得連忙刹住車,她打開門,矯健地跑出去幾米,然後又跑回來——拿起那個白色的小冰箱。“你莫要走了哦!”她看著我,另一隻手已經下意識地要去拿她的旅行包。
我苦笑著走下車——為了讓她放心。“我不走。”她一步三回頭地跑進灌木叢裏去了。
我有一種惡作劇的衝動,如果這個時候衝回去發動汽車,她會不會像一隻兔子一樣哭著跑出來?然後捂著心口倒下?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另一條人命——我在腦子裏殺死了她。不論多麼渺小的惡念,它都具有奪走一條生命的潛力——現實裏遊蕩著它的同謀們,當它和它們相遇,就會發生某種化學作用,我們無法控製的結局因此而出現。我下意識地抱緊了胳膊——寒冷正侵襲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