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醉清歡(1 / 3)

一醉清歡

陌上花開

作者:六州笑

風光秀麗的水江小鎮,是亂世中的偏安一隅。

清晨,寂靜小巷裏寒露清涼,嫋嫋婷婷的姑娘挽著竹簍從微傾的熹光裏走來,麵容瓷白,鬢若鴉裁,容顏姣好而安詳。有衣袍卓然的俊公子上前探問,眉目出塵,玉樹臨風。

真是一幅完美畫卷,可是,姑娘好像有點……不正常?

“姑娘,敢問這簍中是何酒……清香四溢啊?”

姑娘神色慵懶,打了個哈欠答非所問——

“異鄉公子,小女子叫鍾離醺,不叫姑娘;還有,你走路仔細些。”

俊公子不明所以,一低頭,神傷!

腳下赫然有一坨新鮮狗屎,冒著騰騰的熱氣!一隻路過的小狗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小尾巴搖得歡快極了。

1

吳徙有點憋屈。

他確實是個初來乍到的異鄉人。他本為大吳赫赫有功的將領,奈何太過心高氣傲不懂轉圜,被朝中幾個佞臣下了絆子,對朝政徹底失望後不得不負傷逃難來此。他本就夠憋屈了,卻不料在這裏碰上了這個舉止怪異、更讓人憋屈的鍾離醺——

經過打聽他才明白,水江鎮方圓十裏,沒有人不知曉“一晌貪歡”酒家,沒有人不知曉它的招牌酒叫“清歡”,沒有人不知曉,上好的陳年清歡酒啟封,必然香飄水江漫過十裏,沒有人不知曉,鍾離醺是“一晌貪歡”的年輕小掌櫃——有點傻、有點呆、還似乎永遠也睡不醒的酒家小掌櫃。

此刻,吳徙坐在“一晌貪歡”店裏,翻著白眼看著鍾離醺以烏龜的速度把一壇上好的清歡酒抱到他麵前。其間她磨蹭地打了兩個哈欠左右晃悠了三次,以至於吳徙無比擔憂地一邊看著那個搖搖欲墜的酒壇,一邊思考著小鎮人民該如何忍受“一晌貪歡”店主的磨嘰性格……

最終,吳徙還是忍無可忍,一把接過酒壇,擲下一兩銀子揚長而去。

鍾離醺在原地愣了半晌,等他的背影都要消失在路邊了,她才猛然喊道:“不需要這麼多銀子啊公子!喂——上次踩到狗屎的那位……”

不用想,這聲驚天一吼讓“一晌貪歡”中幾乎所有的客人都望向了門外大路。吳徙連回頭拿錢的心思都沒了,天涯有多遠,他真想圓潤地滾多遠。

2

吳徙想,以後最好再也不要讓他見到鍾離醺,不然鬼知道還會發生什麼難以忍受的事。

他這樣想著,晚上在水江鎮自己的住處洗漱幹淨了,拍開了清歡酒壇的封泥。咚咚咚,門外傳來叩門聲,這鎮上有誰認識他啊,擾人雅興,不理!

他默默斟了一壺,好香,他深吸一口氣,門外聲音安靜了,他想,果然是找錯人了吧,品一口酒,香醇入喉,不錯……門外的拍門聲突然變成哐當!哐當!哐當……

吳徙忍住把酒噴出來的衝動,黑著臉拉開門,看見門外在秋夜涼風裏提著一盞晃悠悠的小燈籠凍得瑟瑟發抖卻衝他笑得一臉明媚的……鍾離醺。

“老實交代你想把我的門給拆了究竟是出於何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吳徙雙手抱胸極度無語地瞪著被他“請”進屋裏局促不安地坐在他對麵笑得小心翼翼的鍾離醺。

鍾離醺開始磨嘰地掏懷裏的荷包,掏啊掏,終於掏出了一點碎銀子和一堆鏽跡斑斑的銅板:“喏,還錢呀。”

吳徙無力撫額。

問了半天才知道,她是挨家挨戶打聽了這麼久才找過來的,他想想她也不容易,隻得接過錢道了謝,說聲可以走了不用送了,卻見鍾離醺依然傻傻地端坐在原地,兩腮潮紅,忽然竟直挺挺地仰倒了下去。

不會吧,夜間風涼,難道她風寒發燒了?

吳徙有點愧疚,心想好歹粗淺懂一些醫術,探手過去正要把她脈搏探看,卻見鍾離醺眨巴著那雙永遠也睡不醒的眼自己爬了起來,拎起了她那盞小燈籠歎道:“困病又犯了,治不好,我走吧。”

她打開門,呼啦啦的蕭瑟秋風吹了一室,吳徙瞠目結舌地目送著那個小小瘦瘦的身影打著晃悠悠的燈籠愈行愈遠。

門啪地被關上,他抵著門閂,輕嗅著一室酒香,寂靜夜裏嘴角緩緩地勾起,眉目卻凝重起來——探到她脈搏的那一瞬,三脈遲芤,血氣凝緩,乃是……長期中毒之象。

3

吳徙從此成了一晌貪歡的常客。

白日裏,他時常在一晌貪歡裏挑一個角落自斟自酌,眼角的餘光若有似無地落在鍾離醺穿梭忙碌的身影上。小小的鍾離醺靠在酒家前皓腕如雪凝,當壚賣酒,一襲麻布衣裳,未施粉黛素麵朝天。忽略掉她有些溫暾的動作,從整體姿容來看還是極美的。

她忙碌了一整天,招待客人奉上美酒卻是極為周到。

暮靄沉沉之時,水江鎮上次第亮起萬家燈火。夜色漸深,鍾離醺把貼著“打烊”字樣的燈籠掛出去,才終於有了偷閑的機會,持酒瓢傾盡的素手微微一頓,神色慵懶地揉揉眼,端著一壺酒香四溢的上好清歡踱到了吳徙的麵前,歪著頭瞪他——

“無喜!你怎麼又在這裏?這十幾天來你已經來了不下二十趟了……”

什麼叫又……他根本沒走好嗎!吳徙因為隱藏身份的緣故,對外隻稱自己不過是一介書生劍俠,江湖諢號“無喜”。

吳徙按了按額角,笑眼輕挑:“小醺,你孤身一人撐著這麼個酒家,怎麼想的?”

鍾離醺難得把那雙常年沒睡醒的迷糊眼瞪大了一點:“我釀的清歡絕對是水江鎮數一數二的好酒,自然可以養活自己了啊!”

吳徙已經對她那向來找不到重點的回答方式習以為常,隻好轉移話題:“你那酒……”

鍾離醺嘿嘿一笑,把酒壺一亮出來就趕緊掖到懷裏:“這壺不同尋常,就隻給你聞聞。”

吳徙忍住了跳腳的衝動,作勢要奪她手中的酒壺。

兩人近些日子早已熟識,笑著打鬧到一處,鍾離醺哧哧地笑著要把手藏到背後去。吳徙站起身劈手環過她瘦削的肩臂,輕巧拿過了酒壺,直接暢飲了一大口,然後揚了揚嘴角,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舉著手中的酒壺晃了晃:“好酒!”

鍾離醺扁著嘴,氣勢洶洶地舞著粉拳砸在他胸口,掐著他肩膀使勁晃:“那可是我藏了六年的上好清歡喂——”

“那你還拿出來隨便顯擺,嘶——”吳徙嘴角抽了抽,身形微晃,鍾離醺整個人卻重心不穩地撲在他身上摔了下去……

“因為看你順眼呀。”鍾離醺壓在他身前,笑嘻嘻地奪過了那剩下的半壺清歡,忽然覺得周遭都靜謐了下來。

店裏的燭火昏黃而曖昧,周圍一個外人也沒有。

吳徙的臉龐近在咫尺,眉骨高而深邃,好看的桃花眼澈如清水,鼻梁挺直,輪廓硬朗,嘴唇邊呼出的清歡酒香擦著她的臉頰飄過……她慌亂收回了目光,縱然是她這麼遲鈍的人,雙頰也開始浮上兩朵緋紅的雲。

他們就這樣怔愣對峙了半晌,她貼著他的胸膛,能聽見那起伏有力的心跳聲。

吳徙終於開口,歪著嘴角痛得倒吸冷氣:“你壓疼我肩上的傷口了。”

4

吳徙的舊傷本已結痂,如今卻被弄得開裂出血,鍾離醺很難過,覺得實在對不起他。人言常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於是她拿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上好的金瘡藥,無比慷慨地送了他一盒,還堅定地告訴他江湖險惡人心不古但擁有她家最好的金瘡藥必能獨步江湖雲雲,最後還把他拖到內室親自給他包紮好才算完。

彼時她的神情專注而安詳,吳徙看著她額前碎發投在側臉上的陰影,輕聲歎氣,趁她轉身的空當在她常用的茶杯裏撒下了幾粒遇水即溶的三清粉,再起身告辭。

三清粉,解毒聖藥,幾乎能清萬毒,這是他常年征戰提防敵人陰毒暗箭的利器,他也不知為何,要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消耗他少有的良藥。

第二日大清早,吳徙正在自家別院裏練劍,卻忽聞門板被拍得震天響。

吳徙有些鬱悶地拉開門,詫異地看見門外站著紅著眼眶的鍾離醺。

她直接搖搖晃晃地進到院中來,自個兒在一盤大方石上坐定了,恨恨地看著他,不說話。

吳徙被看得莫名其妙,試探地問:“你的病,還好吧?”

鍾離醺跳了起來:“你才有病!我自己的事你幹嗎瞎摻和!”她又怔了一會兒,“你有傷還練劍?”

“左肩的傷,不礙事。”吳徙頓了頓,越發覺得奇怪,三清粉遇水則溶無色無味,照理她應該察覺不出什麼才對。

鍾離醺開始坐著發呆,沉默了好久,忽然又落下淚來:“之前,我說是困病,唬著大家就好了,你個半吊子郎中怎麼亂用藥……”

她的氣息突然極度不平穩,眉心皺起,雙睫撲扇如蝶,猛烈眩暈。

吳徙忽然覺得從來都沒有這麼忐忑失落過,焦急喚她:“鍾離醺!”

她跌落在了吳徙的懷裏,兩腮酡紅,不省人事。

“小醺……”

吳徙慌忙把住她的脈搏,脈象混亂,比上次的芤脈還要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