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醫韻(1 / 2)

在這不大的褲襠巷裏卻有兩爿藥店。兩爿藥店門對門。那邊是邵先生的,這邊是我的。那邊的放個屁,這邊能聽得清清楚楚。這邊我老婆夜晚起來洪亮地小溲,那邊噪得得捂起耳朵。

褲襠巷自從有了兩爿藥店,自從兩爿藥店門對門後,褲襠巷便潤滋了許多令人難言的事體。單說人們走家串戶,打個手勢,說酸道鹹,一笑一顰,都得雙管齊下,思忖周全,頗費口舌。不但人家費口舌,就連我自己每天也多說了幾笆鬥話,漂了幾盒煙,傾了幾聽茶水。

愛走街串戶的首推陳七十五。陳七十五,七十五歲,人長得挺矍鑠,耐老,看上去滿打滿算隻有四五十歲。我們褲襠巷的人都叫他十五爺。

十五爺愛閑聊,碰到啥人都愛搭呱。可自從兩爿藥店鼻子對著嘴後,十五爺委實遇到了難題。十五爺到邵先生家一聊就是天昏地暗,唾沫星子滿天價亂濺,人累得精疲力竭,氣喘恢弘。當他從邵先生家裏出來時,不巧又碰上佇立在門口的我。這下,十五爺便無所適從了,不到我家又似覺不妥,厚此薄彼,人情為孬。十五爺愣了愣,小黑眼仁,從左丟溜到右,又從右丟溜到左,骨碌碌左右一頓搶白後,便又重振旗鼓,揚眉吐氣邁進我的藥店。

十五爺腚子沾上凳,便天南海北東扯葫蘆西扯瓢地和我神侃起來。十五爺侃的都是一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話題。呷一口水,籲一口煙,說一會兒話。沉默俄頃,再呷一口水,再籲一口煙,再找幾豆話說。十五爺說了這麼多,累得夠嗆,希望得到的是我對他的感激。可我那時慵倦得很。對他的話,我頻頻應酬不了,每每隻能跟著哼哈二將團團轉,拚命地往他的盅盞裏斟茶,朝他手縫裏塞煙,然後耍著小聰明佯裝看桌上攤放的小說,一目十行怎麼也看不下去。整個上午,苦了我一頁書也沒看成,更難為了妻子。妻子這個上午到代銷點買了三次煙,去廚房燒了五次開水。直到晌午,十五爺的嘴上起了一排溜燎泡,十五嬸端著洋鐵碗屋前屋後喚豬樣吆喊他回家吃飯,十五爺才算大功告成似的走出我的藥店,那神情,仿佛給我帶來了什麼安慰,我隻有感激的份兒。過後,我清了清地上的煙蒂兒,除了妻子掃出的一抔不算,光遺留在牆角裏的就有好幾十枚。

自此,我最怕人家到邵先生的藥店玩了。更怕人家到我的藥店裏玩兒。每每瞧見十五爺出邵先生的藥店,我便趕緊回避。可十五爺還是進我的藥店。十五爺進我的藥店,便也進邵先生的藥店,所以每次進出我們藥店的次數總是旗鼓相當,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一個鐃,一個鈸,哪家不是單數,哪家也不是複數,統籌分配,極為協調。

不單十五爺如此,褲襠巷的人們都如此。褲襠巷的人們我們都熟稔。哪家男人的陽件“舉而不堅,堅而不久”,哪家女人的奶子有多賊挺,我們都能掰著腳趾丫子,閉上眼睛默目得明明白白。

既然同是褲襠巷的一個球兒,人們玩兒難,求診者更是進退維穀。他們總是躲躲閃閃進出我們兩家藥店。他們到邵先生家裏總是惶惶恐恐地躲我,到我這邊的總是惴惴不安地躲著邵先生。無論進出,他們都像避禳瘟疫一般。適逢此況,不但病人感到別扭難堪,就連我的心裏也覺得不是滋味,難對勁兒。閑暇時我愛向邵先生的藥店顧盼;空餘時邵先生也喜歡朝我這麵伸頭縮腦地探望。當我的藥店賓朋滿座而邵先生的藥店卻是門前冷落車馬稀時,我想,邵先生心裏一定會湧起一種落寞和被冷淡了的壓抑。這體驗不光他有,有時也會爬上我的心頭——唉,誰讓我們門對門兒呢!

門對門成了顛撲不破鐵板釘釘海不涸石不爛的事實。褲襠巷自從有了兩家藥店後,褲襠巷的人們治病再未輕鬆過一口氣。

有個叫尕爹的老叔,平時見了人彌勒佛似的總愛把笑意揉一把在臉上,在褲襠巷裏可謂人緣極好,誰也不願得罪。

這天早晨我起床剛把店門拉開一線縫,就見尕叔一仄身,慌慌張張從我的腋窩下拱了進來。

“尕叔,這麼早,你老有事……”

“嗨,小吳子,我肚子裏有病!……”尕叔迅疾瞥一眼屋裏,奔到隱蔽的牆旮旯的凳子上坐下。“我經常感到胃和腸子裏悶氣,咕咕嘟嘟地響,消化不好,大便稀,小便清黃,到市醫院做了鋇餐、結腸鏡檢、肝功能檢查,都沒有發現問題,到處治療也不見減輕,小吳子,你,說這是什麼病?……”尕叔連珠炮似的,一口氣向我砸了這麼些話,從進屋到現在,一直緊張得臉絳紅,張著口,呼呼地喘著粗氣。這神情,大若不是來看病,仿佛剛擺脫掉敵人的盯梢追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