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輩分我們都該給東老馬叫東老馬。
但卻沒有一個人叫。
大概東老馬住在村子的最東頭,人又長得馬高馬大,所以我們總是叫她東老馬。我們甚至還給她編個順口溜:
東老馬,
穿褲衩,
半夜三更,
嘴呱嗒……
童年時期,我們這群光腚子伢崽總愛捉弄東老馬,拿她取樂兒。每每她煮好的一鍋粥,我們幾個促狹鬼總是乘其不備溜進屋,揭開鍋蓋,擱進半截土坯就跑!
於是東老馬就顛著小腳追出來,村前村後“討伐”我們。但東老馬從沒有攆上我們,總是一邊趔趄,一邊嘮叨:“這群該刀殺的小雞仔!我還認為鍋裏下了紅小豆哩,惹得滿鍋紅,端起一嚐,我的媽嘞,硌得牙都滿天飛了!”
我們老遠看著東老馬的形象描繪,尤其為自己的得意“創作”轟然大笑。
東老馬“打擊”不了我們,就到父母麵前“告狀”。
這惹得我們一群“飛天蜈蚣”,越發刻骨仇仇恨,每天夜裏去她那間用泥巴糊就的小屋裏騷擾報複。
每當夜色四麵楚歌般圍來,就成了我們的天堂。
我們手持掏空的葵花杆,裝進死死的禾灰,一邊讓人守在東老馬的門側,一邊派人拍手合唱:“東老馬,穿褲衩……”
於是就把東老馬“引蛇出洞”。
於是斜刺裏就有葵花杆不偏不倚落在東老馬的頭上!煙霧彈爆炸似的,搞得東老馬滿頭滿臉都是禾灰,整個人成了一隻灰猴子,睜不開眼睛。於是我們就邊撤邊開懷大笑。
東老馬就真的隻穿著褲衩,村前村後吵吵嚷嚷。
東老馬是位孤寡老人。煢煢孑立。孤苦伶仃。村裏人同情她,便集體在村東為她苫一間茅屋。據說東老馬的男人死在1941年的某一個夜晚,具體怎麼死的,從沒聽東老馬說過,人們問及,東老馬總是閉口不提。解放後,政府每年還發放給東老馬一筆“養老金”,但東老馬從不去領。麥響時就到地間拾遺下的麥。稻熟時就在田間撿丟下的穗。東老馬一直靠此積攢糧食度日糊口。除此之外,便無限木然。
夏天來了,荷葉田田。東老馬就常搬隻馬紮坐在村頭的田塍上。埂上柳絲搖曳,綠葉如蔭。東老馬就端坐在柳蔭下,用一把剪刀,在眼皮子底下“噗嗤噗嗤”聚精會神地剪著。一下一下。仔仔細細。認認真真。不厭其煩。從我記事起,東老馬就一直這麼剪著,年年月月,從沒間斷。尤其在夏天的這種背景裏,獨具特色,風情萬種,令我歆羨不已。每每瞅著她的舉動,我總是眼巴巴地問:“你剪空氣咧?咋老剪不完呢!”東老馬就粲然一笑:“我的眼前有好多飛蛾哩,它是你東老爹變的,不斷撲向我呢!”我就默認可能是飛蛾多了,剪不斷,理還亂。後來我上過衛校,學過醫,才得知東老馬害的是眼疾,屬於玻璃體渾濁。
東老馬有個做工考究的靈牌。
靈牌是亡夫東老爹的。
有幾次我們要碰靈牌,但都被東老馬喝住。
又一年的清明,我們瞥見東老馬把靈牌包起挎到南畈的墳坡裏,一個人跪在東老爹的墳前,豎好靈牌,壘上饅頭,謙謙恭恭地焚燒黃表紙。焚過紙,上了香,作罷揖,便嚶嚶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