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舊時光
母親終於下定決心,把家裏別無用途的舊書都賣掉。
她是很念舊,一張老照片,一件舊衣裳,都能勾起她的記憶。家裏讀書的人,燕子一樣,一隻接一隻地飛走了,留下兩位守著巢的老人。但書,依舊多。我們讀過的課本,小學到大學的,母親都覺得重要;兒時看過的連環畫,還有一些陳年的雜誌,也一本不少地收藏進書箱。母親守著這些書,打發著接踵而來的瑣碎時光。
收廢品的納悶,“你們家怎麼有這麼多書?”這句話又足以讓母親驕傲半天,“兩個大學生讀了十幾年的書,能不多嗎?”如今,村中能一下拾掇出這麼多書的,恐怕隻有母親一人了。不知道從何時,讀書突然不時尚了,很多孩子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賺錢,家長也樂意多了一個行錢的幫手。村裏的書香味越來越淡。
大哥挑了幾本封麵完整的連環畫收藏,還放在太陽下晾曬消毒,我覺得他是在曬童年。說也奇怪,擱了三四十年無用的東西,打算變賣時,突然樣樣又值錢起來了。
我也不舍,挑來挑去,找出幾本《毛澤冬選集》。因為厚實,當年母親拿來夾鞋樣的。還有一兩片舊鞋樣,遺落其中。揚一揚紙鞋樣,問母親:“要不要了?”母親比我更迷惘,反問我,“眼睛都花了,還要它做什麼?你們現在哪個還願意穿我做的布鞋?”我無語,它們曾經是做榜樣的,母親對照著它們,把糊的葛布剪成鞋底、鞋幫的形狀,再一針一線地逢起來。我兒時的催眠曲,就是母親捺鞋底時抽線的“嗡嗡”聲。母親的年輕時光,都托付給它們了。
收廢品的手腳麻利,母親眼也疾,她揀出幾本土黃色的小冊子,那是父親上班時的工作記錄。母親把它們整理好,撣去封麵上的灰塵。我覺得有趣,父親退休這麼多年了,工作手冊還有用嗎?隨手拈起一本翻看,父親的字很大,很有個性,不是中規中矩地寫在橫線上,而是以線為行,且微微右斜。
“難怪當時有人要把你打成右派,一看你的字,就知道你有右派傾向。”我指著工作手冊上的字,想逗父親開心,他正埋頭磨菜刀。
早晨殺雞,菜刀在雞脖子上蕩了幾個回合,也沒有抹破雞脖子。雞沒殺死,父親卻跟自己生了很大的氣。哆噥著,刀不中用,人也不中用。母親悄悄地數落他:就是不服老。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磨著刀,好像跟磨刀石又較上了勁。
書被收廢品的裝進幾隻大蛇皮袋,扔進三輪車拖走了。心中憐惜驟生,如同送別出嫁女兒。書賣掉,就會被打成原形,化作紙漿,不知它會投胎哪一本書中?我會不會再找到它?
母親喜歡在夏天曬黴。我也總能有意外收獲,從母親的箱底抄一些“往事”。
兩張薄紙,獎狀大小的,是父親和母親的結婚證。被母親端端正正地壓在箱底,紙色泛黃,證書上的印製的紅花,燦若新彩。這兩張紙上,記錄著父親、母親攜手走過的五十年風風雨雨。兩個陌生的年輕人,經過這兩張紙的認可,走到一起。曆經歲月的磨洗,宛如兩株老樹,盤根錯依,理不清根為誰生?
突然也想留點紙質的東西,一張寫了備注的黑白照片,一封滿紙情長的平信,或者是一本簽了名的贈書,若幹年後,思念不會成奢望。
歲月流轉,這些紙上的舊時光,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