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我欠你一個承諾
散文集錦
作者:劉金忠
故鄉,我欠你一個承諾。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會回來,就是客死他鄉,我也會魂歸故裏。
故鄉藏在遼西醫巫閭山深處。小峪,就是小山穀,一個很小的山村,小得隻裝下我生命的一段,更長的那部分露在外麵。露在外麵那部分,是樹幹,還有枝葉,在年輪的湖裏喝水,水的開關,在根部,在小峪。我的血液,自那裏發源,我的雄壯,像那裏的石頭,在歲月裏堆積著的石頭。我把它的小,裝進我巨大的想念裏,用那裏的籬笆圍住,再用每一條山路係緊。小峪太小,盛不下很大的心,青春小鳥都先後飛走了。老了,胸懷也小了,隻能裝下小峪。我總在想,用什麼辦法把小峪放大,小峪卻在想著如何把我縮小,讓我退回到童年。
屋簷滴水的聲音,就是故鄉,或清或混濁,像汗,像淚,很近,貼著親人的喘息,把炊煙穿起,把風穿起,一串串的溫暖。迷離是椽頭的裂紋,屋簷滴水,緩慢或急促,刷刷,滴答,把心落空,都是呼吸的聲音。看不到窗外的雨,像聽不到身外的世界,隻有雨滴在體內的血液裏敲,那麼從容,那麼歡暢,看著它流下來,看著它停下來,我的心也濕得斷斷續續。無論走到哪裏,屋簷滴水的聲音,都是故鄉。
把鹽還給海,這其中,有很多事要完成。具體的鹽,是另一個海。把自己還給自己,從有形到無形,淚水的回歸是高尚的。來自地下的鹽,是更古老的海,脫離得太久,太多的滄海沉浮,對水的渴望強烈而急迫。那麼,歸還的過程相對寬闊,需要愛,忠貞不移和定位的藍,星星和風的見證。波浪的起伏是一種隱喻,把今天還給昨天,把明天還給今天,鏈條在無限拉長,從起點回到起點。有些事物,注定是用來珍惜的,花朵、糧食、情感、陽光和鹽。就像我,從遠方回到故鄉。
在外多年,浪跡天涯,有時,真羨慕一隻故鄉的麻雀。離家,總懷著鴻鵠之誌,遠走高飛,傷痕累累之後,才發現故鄉並不是囚牢,更遠的遠方,隻是雲的故鄉。看那些幸福的麻雀,我們稱它家雀,它不離家,哪兒也不去,趕都趕不走,就守著那片土地和屋舍,飛落,啄食,築窩,繁衍,忙得快樂,也忙得自信。從屋簷到樹梢,從莊稼頭頂到雪人肩膀,它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把鄉愁寄給遠方的遊子。很多遠大的抱負都是空,像一句“近鄉情更怯”的詩,被麻雀聽出了端倪。沒有孤獨,成群的麻雀,把目標訂在真實的叫聲裏,也把不離不棄的注釋穿在一條細細的電線上,像一串褐色的糖葫蘆。把故鄉抱在懷裏,其實,麻雀小小的翅膀很大,也把遠方的我,留在夢裏。在秋風裏飛,在柳絮裏飛,在我小時候用鐵線彎成的彈弓把上,上下翻飛。當年那個彈弓打落的,是遠在他鄉的我。
開門見山,屋後也是山,被山包圍的村莊,連夢裏都是山。眼界被山遮住,才有翻山的渴望,出路被山阻隔,才有登山的動力。山是一件特大號的衣服,皺褶裏的山村,是一隻隻甲殼蟲,爬過春夏秋冬。心靈的門開了,山就小了,堵不住野性的風,和風上的雲。外出打工,浪跡天涯,鄉親們從腳手架上偶爾回望,家鄉的山,無非是從鞋裏倒出的一粒沙,揉進眼裏的沙,蒙蔽了自己多年,看來,眼睛裏的山與心裏的山不是同一概念,有時也自問,那扇門是不是真的開了?
靜的山村,詩一樣靜,偶爾幾聲狗叫,從靜裏透出一點亮光,白色的炊煙在靜裏飄著,
喜鵲在靜裏飛著,從這一棵樹,到那一棵樹,它的巢,築在最高處。外出務工的人,帶走了他們的孩子,也帶走了山村的歡笑聲,而鳥鳴填充了這個空白。小河的流水很幽深,衝擊石頭上飄逸的綠苔,山頂的牧羊人把白雲趕到了天上。門前石頭上呆坐的老人,不時打量著村口,燃燒的煙蒂燙傷了指尖,才慌亂地丟掉,像被老鼠咬了一口。難得一見,早年的煙袋都成了古董,在北方,煙,還照常飄過呼吸,黃銅煙鍋,翡翠煙嘴,被過濾嘴取代,故意或自覺,如同生活的本質被華麗的包裝覆蓋,煙,還在飄逸,在煙葉碎屑的燃燒裏,像一條條小江河流向高空,消散。黃銅煙鍋是不散的,凝聚的定力,懷有出口,將歲月的雲,徐徐吐出。
在村口的大青石上,黃銅煙鍋偶爾一閃,就有一道閃電,騎著煙雲飛走,總有一些陳年往事
被黃銅煙鍋磕出,灰狀的糾結,像山村的咳嗽,一聲接一聲。
好大一棵白楊樹,把一條街分開,我的身影,是它的樹蔭下,一隻貪玩的小麻雀。那一年,是大躍進,我在樹下被一隻公羊頂了個跟頭。那樹洞裏有一條青蛇,偶爾出來散步,我一個人不敢在樹下玩。成群的羊,擠在樹蔭下乘涼,滿地羊糞蛋滾的是百年風雲。全村人的敬畏,這把巨傘,撐起的是山和山一樣的沉重的天。它老了,我也老了,我來了,它卻走了,
隻留下在腐朽裏掙紮的根。它說,活著,隻是一個過程,一切的灰都會被風吹散。
老支書家的院子裏,泊著一輛破舊的馬車。老支書早已作古,他的後人搬到城裏去了,
空蕩蕩的院子,空得隻剩下一輛生產隊時的馬車。一枚掉在棋盤之外的棋子,老榆木做的馬車轅,鐵青著臉,像一門雙管大炮,朝著藍天漫無目標地發射,車閘和鐵釘都被鏽黑透,膠輪癟了,像那個泄了氣的時代。偶爾能聽到那三匹棗紅馬,在白雲裏奔跑,打著響鼻,搖動銅鈴。
啄木鳥沒有圓規,可它啄出的樹洞,氣死了圓規。這是故鄉的清晨,啄木鳥在一棵柳樹上叩擊,梆梆作響,露珠也悠悠晃動。我猜想,那棵樹病了,有點像今天的國家。可樹根還很結實,很深,枝葉也是綠的,我知道,樹,還沒到死亡的時候。啄木鳥與我想的一樣,它在耐心地敲打樹幹,從裏麵銜出可惡的蟲子。這是故鄉的啄木鳥在這樣做,它單純,專注,清心寡欲。它希望從這圓形的樹洞裏窺見明天。城裏的啄木鳥都變了,聽不到它了,翅膀的顏色變黑了,嘴也軟了,有人說,這是因為汙染。很久沒聽到這樣的聲音,這是故鄉的啄木鳥在敲打樹幹,不知在彈誰的腦殼。故鄉的清晨才像清晨,啄木鳥啄響的清晨才更像清晨,隻是,有時啄木鳥也被自己的啄木聲啄痛。
透過塑鋼框的玻璃窗,我看見日光燈耀眼的光圈裏,端坐著一盞微弱的油燈。老屋舊貌已換,新顏正歡,窗前的美人蕉開得芳芬,夜色沿著屋簷徘徊,認不清我這個歸鄉的遊子。
日光燈的背麵,一根垂下的鐵鉤吊著的那盞油燈,不肯退出,執意要給我久別的驚喜。如豆的油燈,親熱得像親人,被強光淹沒,還固執地喚我,像按在水裏的葫蘆,不斷地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