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
實力作家文本
作者:彭興凱
王大誌在山西省朔州市於家嶺村煤礦挖了五年煤。
王大誌先是坐汽車,再是坐火車。下了火車之後又坐汽車,在折騰了一天零一個晚上後,回到了遠在千裏之外的、那個生他養他的家。他從一輛破爛爛的中巴車上走下來,沿著一條坑坑窪窪的拖拉機路,翻過一個不大的山丫口,就看見了家所在的那個小村子。他站在那裏,望著闊別五年的村子,心中蕩起一股激動的漣漪,眼裏甚至有晶瑩的淚花在閃動。五年的時間何其漫長,在那些數不清的日日夜夜裏,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家,想著他的親人,還有他愛著的那位叫水紅的姑娘。不知有多少次,他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家中去。
終於,他在離家五年之後回來了!
王大誌不僅是平安地回家,而且是滿載而歸。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登著一雙雪亮的皮鞋,手腕上的勞力士表雖然是水貨,但同真的一樣走時準確,並且發著金燦燦的光。他過去一直是理著光頭的,現在留起了長發,並且打著亮亮的發油,鼻梁上還架起了一副茶色墨鏡,讓人一看就是有錢人的派頭。事實上,他真的有錢了。他手裏提著的那隻大皮包內,就是碼得齊整整的人民幣,統統是磚頭似的百元大鈔,整整有三十打。除此之外,他肩上背著的另一個皮包內,則盛著好多禮物,內中有一條金項鏈,是送給水紅的,為此他花掉了整整五千元。還有一副銀手鐲,那是送給姐姐的。他去打工的五年裏,都是姐姐照料著生病的娘。直到給娘送終。他必須給姐姐一份禮物,算是感激與答謝。此外,他還給鄰居七叔買了一瓶汾酒,給村頭三奶奶買了一條汗巾,給二拴哥買了一支歪嘴子洋煙鬥,其他的東西便是些香煙、糖果、瓜子之類,是送給村裏四鄰或者孩子們的。它們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把個包撐得鼓鼓囊囊的。
現在,他肩背一隻包,手提一隻包,正大步流星朝村子走。
闊別五年之久的村子啊,盡管偏僻、落後、貧窮,但畢竟是他的故鄉熱土,是他的根基所在,即便是走遍天涯海角,閱盡人間的繁街鬧巷,也不如家鄉更適宜他生存。那村口的老槐,那矮矮的老屋,那彎彎的小巷,那雞鳴與犬吠,以及濃濃的牛糞味,都讓他覺得親切迷戀。回家之後,他是再也不會拋家別舍地外出了。他將在村裏建一棟房屋,置辦上一應家具,娶來水紅,生個孩子,然後耕種著莊稼,養喂著雞鴨,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下去,一直到把人生的路走到終點。
他加快腳步,漸漸走近了村子。
不過,在走近村子的時候。他並沒有邁入那條彎彎的村巷,而是拐了一個小彎兒,沿著另一條小路,朝相反的另一個村子走去。他的爹在五年前就死了,他的娘在他去山西挖煤的時候病故,他這次回家,第一個要見到的人。應該是水紅了。而水紅,則住在另一個村子裏。
王大誌一邊走,一邊就抬起眼睛朝另一個村子望。水紅住的那個村,便隱約地出現在他眼中。興許快做晚飯了,有炊煙從村裏嫋出來,正與天上的白雲相糾結。
王大誌的腳步又加快了。
當然。在見水紅之前,他還應該先到爹和娘的墳上去看看。
爹和娘的墳。就在村子外的一個小坡崗上。去水紅村,正好要從那個坡崗上經過。
沿著熟悉的小路走,很快他就來到那個坡崗上。五年沒有回家,他發現那坡崗上又多了幾丘新墳,他明白,那是村裏又有誰故去了。至於故去的人是誰,他還無從知道。在這些新墳中,他發現有一座墳特別小、特別新。似乎剛剛築起來,墳前的供桌上,還供著一個紅蘋果。在墳的旁邊,栽著一棵小柏樹。柏樹也是剛栽的,看上去蔫蔫的,樹冠不大,形狀活似一把傘。在墳頭上,還插著一根竹竿,竹竿上挑著一個招魂幡。王大誌知道。如果墳築得特別小,那就是死者還沒有成年,或者還沒有成家,如果再插著一個招魂幡。那就是表明死者是死在外麵的。插著幡,是要將死者的魂兒招回來。他就想,這個客死他鄉的人是誰啊?如此年輕就丟掉了性命,真是不幸啊!他不由為那人感到了深深的悲傷。鼻子裏也有些酸酸的。他歎了一口氣,從那座小墳塚上收回目光,然後去尋找爹和娘的墳。目光所及,很容易地,他就把爹和娘的墳找到了。他便三步並作五步來到爹和娘的墳前,撲通一聲跪下了。他先是給爹娘磕了一個頭,從包裏取出帶來的燒紙與香,就將那紙和香點燃了。等紙與香燒完,變成黑色的蝴蝶飛上天之後。他一連又給爹娘磕了三個響頭,這才抹去臉上橫流著的淚花。帶著那兩個包離去。
下了小坡崗,水紅的村子就在眼前了。想起就要見到朝思暮想的姑娘。他剛才的悲傷早一掃而光。
王大誌與水紅是同學,兩人一同在鎮上讀了三年高中。高中畢業之後,兩人都參加了高考,但都在高考中名落孫山。兩人就都回到村裏來。
回到村裏之後。鄉親們才都知道兩人好上了,就要成兩口子了。隻是消息傳到水紅爹那裏時,卻遇到了點小麻煩。水紅爹倒是挺喜歡王大誌這個結結實實的小夥子,卻提出個條件來,要王大誌必須蓋上三間大瓦房,另外還要拿出五萬元彩禮。這個條件,其實並不過分,對於村裏別的人家來說,勒勒褲帶都能辦得到。可是,對於王大誌家來說,那就要另當別論了。在王大誌讀初一的時候。他的爹在縣城建築隊打工,不當心掉下腳手架。摔死了。不但沒有得到一分錢的賠償,連三萬元的醫療費都是借別人的。爹死之後,就是娘撐著這個家。誰知過了沒多久,娘又生了重病,家裏的日子就艱難起來。等王大誌與水紅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們家早成了村裏第一貧困戶。
那天,王大誌與水紅相會在村外小河畔的樹林裏,水紅眼裏含著淚水隻是哭,一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王大誌並不消沉,說,水紅,你別擔心,我一定要把你娶過來!
水紅說,我爹那裏怎麼辦?
王大誌說,他的條件我一定要辦到!
水紅說,可你哪裏有錢啊?
王大誌說,我到外麵打工去!
王大誌家住的地方遠離城鎮,交通閉塞。沒有多少致富門路,惟一的收成就是靠山吃山。山又是很瘠薄的山,除了石頭就是茅草,苦勞苦作一年,勉強維持生計而已。要想掙更多的錢,隻有外出打工。實際上,不知從哪一年開始,這地方的青壯勞力。都紛紛地跑到外麵打起了工,有到廣州上海的,有到北京天津的,也有到省城或周邊城市的。一般是過了春節就走人,到了年底再回來。有一部分人在外麵苦掙苦作了一年後,兩手空空地回來了,甚至丟掉了性命,但是大多數人,還是都掙到些票子帶了回來。這些票子,就給山裏人的生活添增了不少的支持。因此。外出打工的山裏人總是如過江之鯽。
王大誌要娶水紅,打工是他的惟一出路。
不過,王大誌外出打工,卻有一個更高遠的目標。那就是要掙更多些的錢,一舉將他家的窮帽子甩掉,也隻有這樣,才能風風光光地將水紅娶進門。
掙更多些錢的地方自然也有,那就是去山西挖煤。隻是去下井挖煤,安全問題是不能保障的。幹那個行當,無異於踩著閻王鼻子爬牆,稍不留神就會送命。但是。對於王大誌這個沒有背景靠山的農家子弟來說,舍此已沒有別的選擇。下定了決心後。王大誌就準備上路了。臨動身的前一天,他去找水紅告別。
他來到了水紅村旁的小河畔。
水紅村旁的小河畔,是一片密麻麻的樹林子。春天裏青蔥一片。紛披的枝葉遮擋了頭頂上的天,也遮住了村裏人的眼,是兩人相會的好去處。每次來找水紅,他總是爬到樹林子中的一棵鑽天楊上,騎在一個樹權間,衝著村子學布穀鳥叫。布穀!布穀!布穀布穀布穀!他隻要按照這個頻率叫下去,連著叫三聲,水紅就知道他來了,就會丟下手裏的活計,避開爹和娘來會他。
王大誌學著布穀鳥叫起來。
王大誌叫完第三聲,就將嘴閉上了,然後耐著心在那裏等起來。很靈,大約過了十來分鍾,一陣沙沙的腳步響,樹林中的小路上,就閃出水紅的身影。水紅顯然是特地打扮了一番的,上身是件水紅色的半袖衫,下身是條淺灰色的直筒褲,頭發梳得齊整整的、順溜溜的,別了一枚綠色的發卡,一隻馬尾巴丟在腦後,黑色的火焰似的跳蕩著。身上還有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兒。兩人相見之後,就雙雙閃入旁邊的棉槐叢中了。
剛在棉槐叢中站定,王大誌就開了腔,水紅,知道我來見你幹什麼嗎?
水紅說,大誌。你真的要去打工啊?
王大誌說,對,明天一大早就走。
水紅說,你要去哪打工啊?廣州還是北京?
王大誌說,不是廣州,也不是北京,是去山西挖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