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殘酷如刀。
洪水凶猛如獸。
在凜凜天威之下任憑楊行密叫破了喉,還是阻不了“天”,阻不了“錢柳”,和將要發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楊行密意料之內的可怕事都沒有在此刻發生,因為━━就在洪水窮凶極惡地蓋下,天人即將狠狠拚個你死我活的刹那,忽地“蓬”的一聲,磅礴無匹的洪水竟給錢柳那道三合為一的霸烈真氣硬生生撐在半空,猶如一堵數丈高的水牆塞在狹道入口。
錢柳赫然扭轉了天意!
楊行密駭見眼前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第一個反應是喜,蓋因錢柳暫時無恙,第二個反應是━━震異!
這…這是人的力量嗎?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轉折性的一刻,甚至連楊行密亦有點不敢相信是一個真正的人,或許,他其實真的是“魔”的化身…
一個投生到世上來走一趟的魔,一生敵視鐵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犧牲自己救人,卻始終不為世人諒解。
也許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萬物,盡皆難逃天意五指五掌,縱然是錢柳這次違抗天命出手救這群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楊行密哪會想到,錢柳此刻能擋此道無儔洪水,隻因心頭那股頑強不屈的熊熊熱血,驅使他三氣合一,意外衝開任、督二脈,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級掌力,特別是三氣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漢子絕學,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沒有足夠的“悲痛莫名”內力支持,盡管三氣合一,也難擋洪水之險!
不過錢柳終究是一個活人,血肉之軀雖能擋天威一時,難擋一世,楊行密與住溫但見錢柳精赤著上身已因體內過於猛烈的真氣,逼至遍體綻現青筋,每條青筋更在滲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連錢柳的七竅,也在源源滴血!
彈指之間,他赫然變為一個血人,但他依然拚命以雙掌把洪水隔空撐著,直如“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楊行密僅是手足無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際應幹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錢柳衝去,道∶“錢師兄,我來助你!”
但錢柳似乎並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楊行密躍近其一丈之內時,他突然鼓起一口氣,斷續吆喝∶“別…過來!”
楊行密一呆,問∶“錢師兄,你…”
危機在即,錢柳一反過去冷靜低沉的語調,高聲暴然喝道∶“你…若想…這群孩子…
陪我們一起死,便…來吧…“
這句話裏每一個字皆是錢柳在與洪水搏鬥之間說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楊行密聞言當場恍然大悟!
不錯!縱使他上前以內力助錢柳一把,但也僅能多支撐一時三刻,當一時三刻過去,他們三人還是要死,這群孩子還是劫數難逃!
而錢柳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費!
當前急務,必須先帶起這群孩子為上!
誰能擔此重任?如今僅得兩個人━━楊行密與住溫!
楊行密一念至此,心頭怦然一動,雙目忽爾閃起淚光,有點茫然地對錢柳道∶“錢師兄…”
眼見楊行密還在猶豫,錢柳陡地狠狠自牙縫中噴出一柱鮮血及一個急切無比的字∶“走”這個“走”字,吐得如此斬釘截鐵、義不容情,楊行密當場渾身一震,他心知自己必須在此倉卒之間下一個最絕情的決定。
他一瞄住溫,但見住溫亦已經決定了,他的小頭一點。
走?
好!
他驀然狠心的轉身,眼中的淚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來。可是他剛轉身,卻瞿然發現那群小童竟已站到他和住溫的身後。
“你…你們…”楊行密隻覺訝異,不明所以。
其中一個孩子抹著眼淚,嗚咽道∶“木麵哥…哥…是好人,我們不…走!”
另一個小童也哭著附和∶“是啊!他…不是…什麼魔頭,否則…不會拚死…保護我們啊…”
其它孩子也異口同聲地嚷∶“師塾老師常說,好人會有好報,木麵哥哥保護我們,我們也要保護木麵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們經過歲月的薰陶,並不能了解錢柳的一顆心,而這群孩子每個也僅是約莫六,七歲的年紀,他們根本不懂世故,卻偏偏最容易看透一個人的真心。
真是諷刺!
楊行密乍聽這群孩子一片天真之語,淚下更急,就連向來對錢柳毫無好感的住溫,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淚。
二人回首向背著他們的錢柳一瞥,但見他灑滿鮮血的身軀猝然一震。
他也會為了這群孩子的一片真誠所動?
他白地鼓勁暴叫∶“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我隻為…自己而…抗天,快滾!”
他一口氣吐出這麼多話,簡直是他生平最多話的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楊行密與住溫驟聞素來不喜言話的錢柳說了這麼多話,心頭一顫。而就在錢柳暴喝之間,他足下兩道強橫氣勁猝然破開地麵,一直轟向身後那群孩子,那群孩子頓給他這股凶惡氣勢唬得散開。
錢柳頭也不回,對楊行密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盞茶…時分,你倆…該知道…如何做吧?”
楊行密二人瞧著他渾身的斑斑血跡和那雙仍強撐著洪水的手,兩雙淚眼互望一眼,已知道已不能再拖誤下去。
住溫倏然道∶“錢柳!我一直都對你看不過眼,今日…亦要說一句…我住溫真的敬你…是條好漢,對你…心服口服!”
這句是住溫由衷所發,但錢柳並無反應,他的語調又再回複冷漠,僅沉沉吐出一句話∶“別…婆媽!快…帶他們…走!”
楊行密淒然向住溫使了一個眼色,住溫隨即會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數聲,所有孩子均被他倆點了大穴,動彈不得。
孩子們齊聲驚呼∶“長發哥哥,你們…幹什麼啊?”
楊行密二人並沒再答他們,隻是含淚把他們分別放到自己兩肩,有些更以手抱著。接著,楊行密再回首一瞥錢柳寂寞而孤單的背影,哽咽道∶“錢師兄,楊師弟…會永遠…記著你的,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找?找什麼?也許連他的屍體也未可找?錢柳並沒回應。
“你”字甫出,楊行密已挾著孩子轉身,閃電戰般朝狹道盡頭的石階縱去。住溫無言一望錢柳,亦不再遲疑,挾著孩子緊追楊行密。
他倆始終都沒有回首再望,因為,隻怕這一回望,又會改變了主意。
不過,那群動彈不得的孩子猶在哀鳴,他們的口中還是在哭嚷道“木麵哥哥……”
木麵哥哥…木麵哥…木麵…木…
孩子們的哭嚷聲終於遠去,漸漸地,變得微不可聞。
一直背著楊行密、住溫與孩子們的錢柳終可籲一口氣。他知道,他們已經遠去了,甚至已攀過石階,到了彼端較為安全之地。
而一盞茶的時限亦無情地降臨!
錢柳隻感到自己的一雙手逐漸麻木,恍如他的身體一樣。
因為,他所有的力量即將耗盡!
連他體內的熊熊熱血,他心中的戰意,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看著眼前勢將向他迎頭砸下的水牆,錢柳不由自主惻然一笑,心想∶原來到頭來,這才是他的真正下場?
這樣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壓下數尺,他雙掌中的真氣也愈來愈弱,他的神智亦開始有點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見那堵水牆泛現了白居易那張慈和的笑臉,簡直栩栩如生,這,是幻覺嗎?
不但瞧見白居易的笑臉,他還依稀聽見了自己和他的對話∶“爹,六六…不孝,始終未能為你報仇…”
“孩子,報仇之事並不要緊,你今日犧牲自己救了這麼多無辜不幸的人,爹在黃泉路上雖然寂寞,也因你引以為榮。”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將陪你一起上路。”
“是嗎?隻怕未必…”
未必?
錢柳白地從片刻迷糊中驚醒,心中閃過一念頭∶難道,還有一線生機?
不!適才的僅是幻覺!他根本便沒有任何生機!
隻因為,他白地感到筋疲力盡,掌中的真氣亦閃電消失,高達三丈的水牆再無任何真氣擋路,登時又複張牙舞爪,“隆”的一聲,勢如泰山壓頂般向錢柳迎頭蓋去!
錢柳根本再無半絲力量頑抗,此刻,他甚至比一個初生的嬰兒還要脆弱,洪水又重如千斤,當場把他擊昏、吞噬!
“嘩啦”一聲!
他終於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價!
那本來是一雙異常鎮定的手。
自這雙手跟隨它們的主人來到世上後,便一直協助他完成各樣事情,包括一些它們不願意幹的事。
它們知道,曾傷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簡直數不勝數,且盡屬十惡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隻有它們能夠真正明白,每當主人遇上一些無辜的人時,他曾在暗裏幹過什麼。
可惜,太多的罪,泛濫的血,令它們的主人蒙上“魔”的名銜,也令這雙手變為一雙━━血手!
就在洪水淹沒錢柳之瞬間,他這雙血手猶在傲然挺立水麵,似在為它們主人坎坷的際遇,向天作出最後的控訴…
然而這番無聲的控訴,看來也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罷了,一切不甘不忿不平,在滾滾紅塵之中,全都無濟於事。不!這個世間,原來還有一個人知道…
就是他!
他,此刻正站在狹道兩旁其中一麵峭壁頂上,他早把適才一切看在眼內,但一直隻是背負雙手佇立,俯瞰著稚子們的哭哭啼啼,他隻能袖手旁觀。
可是,其眉宇間還是隱現憂色,他其實是天下最無奈的一個人。
因為,他縱然洞悉天機,卻又無法違逆天機。
眼見生靈塗炭,他隻得嗟歎一聲愛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對抗天命,勢必慘遭天譴,相信收場會比錢柳更為慘淡。
他猶太人如一尊過江的呂洞賓,自身難保。但是,直至錢柳為救眾人而給洪水砸昏之後,這個人雙目陡然閃過一絲憐惜,不禁苦澀搖首,喟然歎息∶“正者非正,魔者非魔,縱使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著半點諒解。孩子,你若能夠下淚,隻怕淚水比這滔滔洪流還要洶湧吧?”
啊,聽真一點,他的嗓了竟和錢柳等人所遇的廟祝一樣,莫非他正是那個麵目模糊的廟祝?
他盯著錢柳伸出水麵,儼如控訴的手,白地倒抽一口涼氣,仰天和歎∶“罷了!天若論因果,這孩子所作所為,實是命不該絕。老夫當初立誌窮算玄機,也隻想為眾生扶危脫困,像他這樣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蒼生啊!請容許我再犯天機一次,讓我救救他吧!”
他說著正想縱身躍進洪水救錢柳,然而就在此際,漆黑的夜空倏地傳來一聲轟心旱雷!
“隆”然一聲雷響,他的腳步霎時頓止了。
他不由得滿臉疑惑,翹首反問蒼天∶“天!為什麼你偏不給我救他?”
蒼天並無任何答複,他倏覺心血來潮,連忙合指一算,雙目頓時流露一片難以言喻的悲哀之色。
“原來如此。”他自言自語地沉吟∶“原來螳螂捕蟬,‘白’雀在後,原來根本不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著錢柳的手,似要忠告錢柳一些什麼似的,他歎道∶“孩子,你生命中另一個‘她’將要出現了,她將是繼白居易以後,第二個對你情深義重的人,由眼前這刻開始,你的命運即將因她脫離正軌,進入大輪回……”
可惜,還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紅顏最後仍是薄命紅顏,她始終還是與你…
情深,緣淺…
他說罷已然轉身,仿佛錢柳的安危,已不須放於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責任。
。
“唉,天若有情,隻怕…天也會…老吧?遺憾的是,為著冥冥中早已不能改變的安排,蒼天縱然有千般不願,也要對你倆…無情啊…”
唏噓無限的語聲,隨著他肥腫難分的身影冉冉遠去。
他終於知道了真正最殘酷的天意。
洪水雖能淘盡一切,但錢柳的手依舊筆直地屹立於洪水之中。
就在那廟祝離去之際,奇跡般地,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條如絲般軟滑的白練,“嗤”的一聲,已如一條白蛇般把錢柳的手緊緊纏繞…
宛如一段千絲萬縷的情,即將糾纏著錢柳那顆不動的心,乃握著白練彼端那個本應不落凡塵的“她”…
月有陰睛圓缺,人有旦夕禍福。
楊行密與住溫手肩並用,在這個愴惶的月圓之夜,掮著、抱著孩子們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要走往何處,隻知愈遠愈好!
然而正當他們越過石階,攀到山頭彼端之際,遽地,身後傳來了“轟隆”的洪水聲,他倆肩上和手上的稚子們聞聲又再放聲嚎啕大哭∶“木麵哥哥!”
“木麵哥哥!”
可是無論他們怎樣哀號,恐怕木麵哥哥永不會有運氣追上來與他們一道走了。
住溫一瞄楊行密,戚然道∶“他…完了。”
楊行密卻沒有回望他,隻管一直往向前,足下未停,他淒涼地說了一句∶“不,我深信善有善報,錢師兄…一定不會有事,他…他必會逢凶……化吉…”
楊行密口中雖然這樣說,心中卻並非如此的想。
他的心其實萬分懷疑∶是嗎?真的會善有善報?
那為何當年狂虎叔叔拚死救了他父子倆,始終難逃粉身碎骨的結局?
為何溫婉姑娘癡心苦候狂虎叔叔十三年,最後還是好沙漠玫瑰難圓,含恨而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