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到盡頭(中篇小說)(1 / 3)

愛到盡頭(中篇小說)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穀禾

穀 禾 1967年出生。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寫詩,也寫小說。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和選刊。著有《飄雪的陽光》、《愛到盡頭》等作品集多部。曾參加第19屆“青春詩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1

欣悅是在從婦幼醫院回來的路上出事的。

欣悅記得那天還算一個晴好的日子。她在林北平精心布置的家裏,舒舒服服睡了一夜,直到林北平做好早餐喊過幾次,最後抱著她在眼睛上親了又親,她才慵懶地爬起來,隻穿著睡衣,臉也不洗,胡亂吃了兩根油條一碗豆漿。林北平把剩下的端進廚房去,欣悅才潦草地化了個淡妝,挽著林北平的胳膊出了門。去街道辦的路途因為愛情變得悠長而又迅捷,兩個人來不及欣賞一路的風景,眨眼就進了街道辦的灰色小院。打聽清楚辦理結婚手續的去處,新月跟著林北平進了門。還好,屋子裏竟然沒有別的前來辦理結婚手續的人。林北平麻利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已經被暖得溫熱的身份證和單位證明遞上去。辦證的中年婦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兩個人,漸漸拉下了臉。她要他們先去做婚檢。林北平咧了咧嘴,不好意思地指指欣悅的肚子。中年婦女搖搖頭,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為什麼總是不買票就上車呢?中年婦女沒有再堅持下去,她很利索地把結婚證填了名字,蓋了鋼印。

出門的時候,林北平高興得像個孩子。林北平提出順路去醫院。欣悅躊躇起來,說,我有點害怕,還是明天吧。林北平說,明天今天有什麼差別?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跟婦幼醫院的米大夫已經說好,她不定都等急了。我們還是快去吧,真有什麼事兒,我伺候你一輩子!

欣悅沒想到林北平無意間的一句玩笑竟成了讖語。

兩個人到了醫院,米大夫果然已經等在那裏。米大夫是林北平采訪過的主人公之一,後來兩個人成了忘年交。米大夫還曾幾次三番地要林北平給她做兒子。米大夫當然見到過很多女孩子,但看到欣悅,眼睛還是亮了一下。米大夫說,小林啊,媳婦這麼漂亮!米大夫隨後就要林北平退出去。林北平不放心,死皮賴臉加軟磨硬泡。米大夫說流產是最小的手術,小到幾乎談不上是手術,也就兩分鍾的事兒。你一個男人家,還是回避一下好。

米大夫讓欣悅躺到手術台上去,自己則蹲下身去調試機器。過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行了。欣悅感到此刻口罩遮掩臉麵的米大夫就像一個冷血殺手,揮舞著明晃晃的屠刀在她的身體裏追趕著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太弱小了,身體的通道也太過狹窄和黑暗,剛跑了幾步,她的孩子就跌倒了,但他趕緊爬起來,繼續跑。因為身後米大夫的腳步正越來越近。他喊媽媽,說媽媽救救我。欣悅下意識地伸出手,但她抓到的隻是涼得透骨的鐵床架。米大夫終於抓住了她的孩子,揮舞著手臂,一刀一刀割下去,把她的孩子的目光和呼吸割斷,把他生鮮的肉體割出了她的身體。她看到她的孩子離她越走越遠了。她在心裏一遍遍的默念: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望著天花板,臉上沒有一點暖意,她感到冰涼的天花板正向著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壓下來,它在咯咯地響,在使勁地晃。而她既不能移動,也不能推開。她覺得自己都要窒息了。她從來就沒有這樣後悔過……

米大夫住了手,抬起胳膊揩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又把遮住臉的口罩往下拉了拉,俯身對欣悅耳語道:好了,沒事了。

米大夫走到門口,招呼林北平進來。欣悅這才睜開了眼。欣悅呆呆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突然覺得它真像一張死人的臉,猙獰而恐怖。她的心裏瑟瑟地抖起來。米大夫對林北平說,欣悅還真要強,硬是沒哼一聲。林北平幫著欣悅把衣服穿上了,攙扶她坐起來。沒想到欣悅突然說,米大夫,我——我想看看孩子。欣悅祈求的目光裏帶著執拗。欣悅在林北平攙扶下走過去。欣悅看過第一眼,就“哇”地吐了出來。林北平急忙去幫著擦,卻迎麵挨了欣悅一記響亮的耳光。林北平猝不及防,摸著火辣辣的腮幫子,愣在了那裏。欣悅的巴掌落下去後,整個人就像一根麵條兒倒在了林北平的懷裏。欣悅的全身都在篩糠一樣地抖,林北平感到懷抱的簡直不是欣悅,而是一片在暴風雨裏漂泊的樹葉。

鉛色的陰雲在頭頂湧動,接著落下了飄飄灑灑的細雨,雨中的人群車輛都有些亂而模糊。如果是平常日子,欣悅不會拒絕這樣的細雨,她會拉著林北平在雨裏走一段路,會張開雙臂,仰起燦爛的笑臉和白亮亮的小雨點接吻。但今天她沒有一點心緒,她覺得世界變得非常灰暗,就像一間積滿了灰塵的舊屋子。

車窗外,雨還在下,嘩嘩的聲音混合著冷風打在玻璃上,像許多拳頭在叩門。不用睜開眼睛,欣悅也能看見路人倉皇的樣子,雨打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把他們織進了一片茫茫的白霧。

林北平突然聽見司機喊了聲“不好”,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看見一輛載重卡車滿目猙獰地向出租車撲過來。他的眼前一黑,接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以後,林北平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急救室裏。林北平不等醫生說話,就急切地問,欣悅!欣悅呢?林北平使勁抓住自己的頭發,淚水順著他的指縫嘩嘩地流下來。

後來林北平忍不住去了出事的地方。曾經親曆過車禍現場的人告訴他,由於立交橋設計本身的缺陷,這裏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情。他們還說兩輛車相撞的瞬間,人們看見出租車後廂裏坐著的兩個乘客突然被甩出來,像斷翅的鳥兒一樣甩到了水泥地上。兩個人當時都昏了過去,那女的最慘,著地的時候後背撞上了沒有清理幹淨的石頭,流了許多血,把路都染紅了,直到雨過天晴,還能尋見那些沒有衝刷幹淨的血跡。他們一邊說,一邊指給林北平看不遠處的橋墩。

三個月後,欣悅從醫院裏出來了,她看上去比先前胖了許多,但臉色蒼白,身下也多了一輛鋼木結構的輪椅。

曾經為愛情而燦爛的欣悅就這樣成了一輩子坐在輪椅上的癱子。

2

欣悅和林北平的婚禮由原定的五·一推後到了國慶,地點也轉到了市電視台的150平米演播大廳。這是林北平和欣悅都沒有想到的。報社喬社長說,局裏經過研究,同意把欣悅的工作關係也調過來,按工傷標準,每月發放足額的生活津貼。林北平回到家裏,把領導的意思給欣悅說了。欣悅淡淡地說,你看著辦吧,隻是少不得給領導添麻煩了。

婚禮進行得熱鬧而隆重,參加婚禮的有欣悅的爸媽,單位領導、同事、朋友,但不知為什麼,林北平的父母都沒有露麵。林北平說,他們在鄉下承包的十畝果園實在離不開人。市電視台以《輪椅上的婚禮》為題目,破天荒地對這場普通人的婚禮向全市作了實況轉播。電視上的新娘子韓欣悅被一身海藍色西裝的林北平從緩緩停在廣電大樓台階前的桑塔納上小心翼翼地抱下來,抱到旁邊有伴娘韓素月推著的輪椅上。在攝影機的特寫鏡頭裏,林北平的表情顯得過於嚴肅和吃力了點,仿佛他抱的不是自己深深愛著的妻子,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隻要他稍一不留神,這件瓷器就會嘩啦一下摔成塵霧和碎末。輪椅上的新娘子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一直拖到地上,並把輪椅的兩個輪子完全遮嚴了的潔白婚紗,也不是那張經過精心化妝過的陽光蕩漾的溫和的臉,而是她那一雙眼睛裏所倏忽而逝的淡淡的憂鬱。隨著歡快的《婚禮進行曲》響起,繽紛的彩色紙花也從天空中紛紛揚揚落下來,就像有千萬隻蝴蝶在隨著舞台的追光翩翩起舞。新郎和新娘子鮮花簇擁的笑容很快就被山呼海嘯般的掌聲給淹沒了。那天有很多現場和電視機前的觀眾都被這場特殊的婚禮感動得熱淚盈眶。

從電視台回家的路上,素月一邊推著欣悅,一邊用羨慕的口吻說,姐,你真幸福。欣悅說,真的嗎?素月看見兩條小溪正從欣悅的眼窩裏恣肆地流淌下來,素月的眼睛也潮乎乎的。素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姐,如果將來我也有這麼一天,叫我現在去死我都願意。欣悅說,可你想過沒有,要是現在就死了,怎麼能有將來的這一天呢,真是個傻丫頭!

素月說,姐——

車禍發生以後,為了搶救欣悅,林北平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那一段時間,不論是外出采訪,還是在醫院裏陪伴欣悅,林北平感到自己無時無刻不被深深的悔恨撕咬著,不被刻骨的內疚包圍著,他感到自己正在向無底的深淵落下去,他拚命呼救,卻沒有人伸手;他想抓住什麼,但抓住的隻有自己潦草的頭發。

林北平對欣悅說,我們結婚吧,等你出院了我們就舉行婚禮。欣悅笑了,笑容卻很慘淡。欣悅說北平你又說傻話了,我都這個樣子,再去跟你過一輩子,不光不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還會帶給你沒完沒了的痛苦和煩惱,那樣還不如死了好,免得將來我們都後悔。林北平說我不後悔,我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他已經給了我們這麼巨大的不幸,接下來也該把幸福給我們了。欣悅冷笑著長歎了一口氣,要是真有上帝就好了。林北平說我不管,反正我們已經打了結婚證,我不會在乎給外人看的一個儀式的。

林北平為此再一次去了海城。

林北平對欣悅的爸媽說,我和欣悅想國慶節舉行婚禮。欣悅的爸說,欣悅的事兒你心裏難過,我們更難過,但欣悅已經成了一個廢人,你和她結婚,除了名分,還能得到什麼呢?欣悅的媽說,照料欣悅的事兒就由我們擔了,她是我們生的,就該由我們照顧。我們怎能拖累你呢?你心裏有她,常來看看她,我們也就知足了。欣悅的爸媽語氣很平和,但平和裏分明裹著一把柔軟的刀子,一下一下戳到林北平的心窩裏。林北平說不,離開她我一天也不能活下去的,誰也阻擋不住我和她在一起。林北平的眼睛紅紅的,說話的語氣歇斯底裏的。

欣悅的爸媽到底還是沒有經受住林北平的糾纏。欣悅的媽說,你有這份兒心,那就隨你吧,什麼時候後悔了就把欣悅送回來,我們也能接受。林北平說,爸,媽,我一輩子也不會後悔的。

回到家,關上門,日子又恢複了它舊有的秩序。每天早晨五點鍾,林北平就要從床上爬起來,漱洗完畢,再把欣悅仔細照料好了,才能去廚房裏收拾早餐。吃完早餐,又趕緊把碗筷送回廚房裏洗幹淨,回來最後抱著欣悅上一次衛生間,完事後再把欣悅在輪椅上安置好,輕輕地吻吻欣悅光潔的額頭。做這一切的時候,林北平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仿佛被幸福充溢著似的。林北平依依不舍地下了樓。他最後留給欣悅的仍然是安詳的微笑。一直過了很長的時間,林北平有力的腳步還在欣悅耳畔回響。到了中午十一點半左右,辦公室裏的同事都拿起飯碗準備到食堂吃飯,林北平顧不得收拾略顯淩亂的桌子,就匆匆下樓,馬不停蹄地騎上自行車,急急忙忙趕回家,把早晨起床後的工作刪繁就簡從頭到尾重做一遍。如果遇到有采訪任務,欣悅隻能在家裏吃林北平早上離開家的時候準備好的開水泡麵了。欣悅的心裏很不安,說這樣下去,還不如讓我死了好。林北平說我不許你再說這樣的傻話,我願意,能夠這樣伺候你一輩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但有時候走在路上,望著過往的車輛和被不斷拋在身後的人群,林北平會突然感到自己就是一個不知疲倦的馬拉鬆運動員。隻是真正的馬拉鬆運動員還有到達終點的時候,自己卻隻能永遠奔跑在路上,不知道終點在哪裏,或者該在哪裏停下來。林北平對自己竟然生出這樣的想法感到慚愧。他想壓抑住自己,但它總是莫名其妙地冒出來。

如果沒有太緊急的稿子要趕,晚上要比白天輕鬆點。這時候林北平會把欣悅從輪椅上抱下來,兩個人就像正常人一樣緊緊偎依著,享受一下片刻的溫馨和清閑。也有的時候,看看天黑尚早,林北平就先把輪椅搬到樓下,再把欣悅背下去放好了,推著她到離家不遠的文化廣場。廣場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的在散步,有的在打拳、扭秧歌、跳交誼舞,也有的在放風箏,還有覓食的鴿群偶爾會突然飛起來,在人們的頭頂盤旋,或者一直飛向落日熔金的晚霞深處。他們經過的時候,人們會指指點點,小聲地議論,或者主動走過來搭腔。林北平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能從他們的表情裏看出他們的認同和讚許。這一瞬間,林北平更堅定了自己的選擇,那種幸福的感覺也回來了。

3

春節的氣氛越來越濃,報社裏的各項評比活動也陸續有了結果,剛剛調進報社一年的林北平被評為市級先進工作者,還破格晉升了一級工資。年底的獎金發下來,一個辦公室的老金和趙明一個勁兒地嚷嚷著叫他請客。林北平就問怎麼請。老金想了想說,幹咱們這行的出門就是飯局,再吃也沒什麼意思,你就簡單點,帶咱哥倆去黃金海岸泡個桑拿吧。林北平很爽快地說,走吧。三個人進了黃金海岸的門,就把衣服放好了,先跳到池子裏泡過,又去桑拿室蒸。比他們早進去的兩人出來後,桑拿室裏隻剩下他們三個,趙明一邊拿起小木勺往石頭上澆水,一邊小聲地問老金還有沒有別的節目。老金反問,你還想要什麼節目?趙明嘿嘿地笑起來。老金回頭對林北平說,小趙就這德行,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要拉稀還是糞蛋子,三天不幹女人就渾身發癢。趙明說,還說我,問問樓上的小姐誰不認識你金二哥?老金說,還是老規矩,節目自便,埋單是自己的。趙明說那當然,就開門出去了。

等到林北平和老金出來,浴室裏已經找不到趙明的影子。林北平搖了搖頭,對老金說,我原來做獄警的時候,像趙明這樣的客人接待過很多的。老金說既然這樣的事屢打不絕,肯定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咱們是兄弟,我掏心窩子,你要聽不進,就權當我放屁,比如你吧,弟妹的身體那個樣兒,你心眼好,伺候她一輩子,但你的性欲問題怎麼解決?倆月仨月、三年五年,一閉眼也就扛過去了,但你能扛一輩子嗎?

林北平看了看老金,說,夫妻之間難道非要做那事?

不做那事還算什麼夫妻呢?老金反問。我沒你文化高,可在我看來,它非常重要,老金又說。兩個人找搓澡工仔仔細細搓過一遍,又刷了鹽,去淋浴器下衝了。林北平看看老金,老金看看林北平,兩個人的皮膚紅通通的,很像剛剛油燜過的大蝦。

老金問林北平上不上去休息一會兒。林北平猶豫了一下,說讓我再想想。又低頭看了看表,說唉喲,都七點多了,我得趕緊先走,欣悅在家不定等急了。老金上樓後,林北平換了衣服,到服務台結過賬,匆匆出了門。

林北平回到家裏,出人意料地見到了素月。素月已經做好了飯,姐妹兩個正坐在沙發上親昵地聊天,能看得出兩個人都很開心。林北平說素月你怎麼來了?素月說我怎麼就不能來呢?說完就歪著頭調皮地望著林北平,等著他回答。林北平紅了臉,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這樣急地趕過來,會不會耽誤廠裏的活兒?素月這才告訴林北平,爸媽和她都放心不下欣悅,自己就幹脆把今天的班兒調到了昨天夜裏。素月還說,這樣以後每個星期自己都可以過來兩天幫他們做些事情。林北平說,這樣我倒輕省了,隻是連累了你。素月說,誰叫欣悅是我親姐呢。再說,這也是我自己願意的。說完自己先笑了。

放下碗筷,林北平習慣性地去收拾桌子,剛拿起一隻碗,就被素月奪了去。素月麻利地把桌子上的餐具摞起來,身影一晃就進了廚房。林北平坐在沙發上,過了好一會兒還有些不知所措。欣悅說就讓素月收拾,你去看會兒書去吧。你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過書了。林北平感激地望著妻子,點點頭,輕手輕腳地進了書房,掩上房門,他的眼睛有些潮乎乎的。

林北平走到關得嚴嚴實實的書櫃前。望著櫃子裏擺得整整齊齊的書籍,那些熟悉的名字,就像曾經的老朋友,眼見著變得生分了,讓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慚愧。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灰蒙蒙的玻璃上拭了拭,苦笑著搖了搖頭。

林北平輕輕地拉開第一個櫃子的門,抽出他最喜歡的《安娜·卡列尼娜》,坐到書桌前,小心地展開了。一種久違的鉛字的馨香迅速彌漫開來,充溢了房間的角角落落。幾頁翻過去,林北平很快就忘記了身外的世界。房間裏安靜下來,隻有鍾針嘀嗒的腳步和偶爾響起的書頁翻動的聲音,仿佛初春的風吹過剛剛解凍的水麵一樣柔和。明亮的燈光下,林北平出神地讀著,麵部的表情也在不斷發生著細微的變化。至於客廳裏的電視是什麼時候關上的,欣悅是什麼時候回的房間,怎樣回的房間,素月是怎樣收拾好一切的,林北平都全然沒有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北平憋尿得難受,才很不情願地把書合上了,從椅子上站起來。林北平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鬧鍾,時間已經是淩晨一點。林北平像是突然醒悟了,顧不得上衛生間,就上前拉開了書房的門。

客廳裏的燈已經熄滅,沙發上空蕩蕩的,挨著沙發的輪椅也空蕩蕩的。林北平踱到臥室門口,推了推臥室的門。門是虛掩著的,床頭的壁燈也還亮著。林北平走近了,他看見欣悅已經睡著,她的大半個臉埋在枕頭裏,整個身子自然地蜷縮著,曲線畢現,現在如果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他絕然不會想到眼前的欣悅是一個殘疾人。素月的睡姿則非常舒展,赤裸的手臂斜搭在姐姐身上,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簾,臉上帶著笑,看上去甜美而自足。林北平久久地凝視著熟睡中的姐妹兩個,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點燃了一支煙,抽了幾口,又伸出手,慢慢地撫摸著輪椅把手上鋼藍色的光亮,過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書房,熄了燈。躺在床上,林北平腦子裏雲天霧地的,他睡不著,卻又亂糟糟的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第二天早晨,林北平是被素月從夢中喊醒過來的。素月說姐夫,吃早飯了。林北平模模糊糊地答應著,睜開眼睛,窗外已是紅光滿鋪,鳥兒們在嘰嘰喳喳地鳴叫著,剛剛泛綠的楊柳枝條也沾染上了幾分暈紅,在冷風裏颯颯地舞動。林北平走進客廳,就看見了欣悅姐妹的笑臉和一桌子冒著熱氣的早餐。林北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素月,你這一來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了。素月說那你就什麼也不要做,隻管好好做你的記者去吧。林北平說中午我還真有個采訪任務,晚上回來我親自下廚給你和欣悅做一頓晚餐吧。那敢情好啊,我還真沒吃過姐夫做的飯呢。素月說。

晚上回家的時候,林北平特意拐去了市裏最大的升和超市,雞魚肉蛋和各種時令蔬菜加到一起,弄了滿滿當當三大食品袋。因為東西實在太多,林北平幹脆打了一輛車回家。自從欣悅出事後,林北平出門回家都極少打車,這倒不是他怕死,實在是怕勾起撞車的那一幕幕。

從樓下提到樓上,林北平累得直喘粗氣。推開門,卻隻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欣悅。素月呢?林北平問。回海城了。欣悅的聲音充滿疲憊。她明天還要上早班呢。這個素月,說得好好的,怎麼就走了呢?林北平的心裏非常懊喪。他把東西放到廚房裏,手也顧不得洗,就回到欣悅麵前,說,來,我抱你上衛生間。欣悅歎了一口氣,但身體還是很配合地交給了林北平。吃過晚飯,兩個人和每天一樣,偎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也許是禮拜天的緣故,各個頻道的晚會特別多,小品一個接一個,兩個人卻誰也沒有笑出聲。林北平偷眼望了望欣悅,就看見了欣悅的目光有些淚盈盈的。林北平不由得把欣悅擁緊了些。欣悅的牙齒咬著林北平的肩膀,癡癡地說,北平,不知道為什麼,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一個累贅。欣悅的牙齒越咬越緊,一種說不出的疼痛從皮肉一直深入到了林北平的骨髓裏。

欣悅身上那些著力的部位出現了一塊一塊的紅斑。林北平懷疑床上生了蟲子,折騰了半天也一無所獲。欣悅說怪不得這幾天我身上老發癢呢!又過了一個禮拜,那些紅斑已經連成了片,有的地方還出現了潰瘍,汪汪地流著黃水。林北平很著急,趕緊推著欣悅去了醫院,醫生給欣悅做了檢查後告訴林北平,欣悅得的是褥瘡,長期臥床的病人都很難免的,病不大,卻極纏手,隻有平時注意多活動,別老用那些部位支撐全身,才不會繼續惡化。林北平這下子犯了難,即便自己專心在家侍候欣悅,就她的身體狀況,也隻能這樣整天坐著或躺著,況且自己不可能專心呆在家裏。請保姆吧,又到哪裏去請這樣的保姆呢?欣悅安慰林北平,說都是我自己作的孽,也許這就是報應吧。再收拾欣悅起居的時候,林北平更加小心翼翼,但從欣悅緊蹙的眉頭裏,林北平就能想象到欣悅正在忍受著多大的痛苦。林北平不得不把上班采訪、寫稿發稿的時間安排得更加緊湊,好騰出更多的時間照料欣悅。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無聲地流淌著。春天剛剛過去,夏天就接踵而至。秋風的鞭子還沒有揮舞幾下,樹上的黃葉就落滿了大街小巷。西北風打著尖厲的呼哨滾過,奔忙的行人下意識地豎起衣領,抬起頭,紛紛揚揚的雪花正從雲縫裏漏下來。

林北平像一台加滿了油的機器,每天從睜開眼睛的那一瞬就開始了高速運行。早晨迎著曙色匆匆出門,滾滾的上班潮中,他的身影是那樣瘦小,小得一眨眼就被最小的灰塵淹沒了。傍晚一身疲憊回到家裏,馬上就要生火做飯,刷鍋洗碗,用溫水給欣悅清洗身子,再把換下的衣服和被單扔到洗衣機裏洗了。欣悅得了風濕病後,還要每天給她煎熬中藥,按摩捶背,直到欣悅結結實實睡著了,林北平才能喘上一口氣。所以林北平越來越盼望周末到來。因為它意味著素月的準時出現。好像素月每來一次,自己就能得到一次解放似的。

就是這樣,林北平仍然是報社發稿最多的記者。在報社領導的記憶裏,林北平從來沒有因為照顧妻子耽誤過一次采訪。在報社裏,他的敬業精神受到了包括一向愛發牢騷的老金在內所有人眾口一詞的讚許。所以當原編輯部主任履新後,社長宣布由林北平擔任《陽城廣播電視報》新的編輯部主任,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這一年的春天,為了照料欣悅的生活、分擔欣悅的難處,素月也幹脆離開被服廠,從海城搬來陽城,住到了欣悅家裏。

4

林北平把他的故事拉拉雜雜講給欣悅,連綴起來,就成了一篇有血有肉的文章。這些故事有欣悅親身所經曆、親眼所見的,也有她沒有見到的。她不敢肯定林北平講的時候是不是有所加工,但她覺得沒有。林北平說話的表情都是活生生的。連心裏的矛盾也是活生生的。他不回避,也不隱瞞,這樣坦蕩蕩的男人,她不應該再懷疑他,但她把這些片斷連綴起來的時候,還是不能自已地作了某種程度的取舍和虛構。這就像一個蛋糕,林北平給她提供的隻是雞蛋、麵粉、油、糖、蜂蜜,做出什麼味道的蛋糕則全憑她自己對材料進行調配了。她把調配好的蛋糕讓林北平品嚐。林北平不置可否。林北平說,真是這樣的嗎?這哪裏是我林北平的故事,你想多了!

但欣悅不認為自己想多了。即便是,可除了瞎想,我還能做些什麼呢?況且,我愛你,我怎麼能不想呢?

她不但想這些,還想與林北平的認識、交往,戀愛,把那些細節都一遍遍地來去翻揀著,試圖從回憶裏打撈到更多實實在在的東西,來填補內心的空蕩。

——欣悅恍惚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時候她還在海城市康益食品廠上班。康益食品廠是一家專門生產蛋糕的小型食品加工廠,設在和市廣播電台僅一牆之隔的巷子深處,走在巷口的馬路上,你就能聞到空氣裏飄彌著的摻合著白糖和蜂蜜的甜香氣息。繼續往裏走,那越來越濃的氣息裏漸漸伸出一條柔軟的鉤子,在把你埋在心裏的食欲慢慢勾起來,你不好意思地把嘴唇抿緊了,目光也轉向了頭頂密密匝匝的梧桐樹葉。有時趕上換班,你還能看到不少臉色和微笑比蛋糕還香甜紅潤的女孩子,嘰嘰嘎嘎地笑鬧著,陽光樣燦爛。一大片花枝招展的彩裙、內褲、文胸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隨風起舞,置身其間,男人們不自覺地就調低了自己的位置,成了可憐兮兮的少數民族,成了女孩子們戲謔的對象。

每到這個時候,老廠長總愛搖著頭說:瞧你們沒心沒肺的模樣,就不能學學人家欣悅?

女孩子們漸漸安靜下來,就看見和她們一起下班的韓欣悅已經和每天一樣,坐在不遠處梧桐樹下的石凳上,手捧著一本雜誌,出神地看著。好像身邊的這幫女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女孩子們這才不情願地散去了。

欣悅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林北平的。

在認識林北平之前,是林北平的凡人妙語深深打動了韓欣悅:

愛是一種痛苦,被愛是一種幸福,在愛與被愛之間有苦澀也有甘甜。

這則妙語就刊載在欣悅喜歡的《時代青年》的“心海浪花”欄目裏。欣悅覺得能騰起這樣富有哲理的浪花的心靈,也一定是一座善良的大海,他一定懂得愛,懂得什麼是痛苦和幸福,也應該是值得信賴的。哪像身邊這些人,每天嘻嘻哈哈。跟她們廝混在一起,你感受到隻有深入到骨頭裏的孤獨和失落。

為什麼不給他寫封信,傾訴一下心裏的苦悶呢?不定他真能給自己一束解脫的陽光呢。這是欣悅生平第一次給生活在另一個城市裏的陌生人寫信。欣悅一邊寫著,這個叫林北平的家夥似乎已經坐在對麵,正帶著憨厚的微笑,和顏悅色地凝視著她呢!欣悅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舉止是否過於傻氣了?簡短的一頁紙,欣悅卻寫了撕,撕了寫,用了足有兩個小時工夫兒,才覺得滿意。欣悅小心地把寫好的紙折疊起來,裝進信封,把地址和郵編抄好後,仔細核對了一遍,這才用不幹膠封了口。下班的時候,欣悅特意多走了一站路,看看四周沒有熟悉的麵孔,迅速把放在包裏的信抽出來,投進了郵筒。

以後的日子,欣悅陷入了等待的煎熬,就像自己的心也一起裝進信封投進郵筒寄走了,她感到恐慌、焦躁、猶疑,不但吃飯沒了胃口,上班也老是走神。過去翻開雜誌上的文章,或長或短,很快都能有滋有味地讀進去。現在卻不行了,一打開書,先是那句格言在眼前晃來晃去,接著想象中的林北平推開格言掩著的門走進來,就那麼不遠不近地斜站在對麵,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搖蕩著渾身的綠葉,對她眨眼睛,對她嘩啦啦地笑。欣悅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看著欣悅出神的樣子,慧琴嗤嗤地笑起來。慧琴說,怎麼著欣悅,想老公了吧?要不要姐給你當紅娘!

欣悅“撲哧”笑出了聲。當你個大頭鬼,你才想老公呢!

你騙不了姐的,姐是過來人,當年姐喜歡上你向輝大哥的時候,就是你這樣一副丟魂兒的模樣兒。慧琴說。

第二天吃完午飯,欣悅躺在宿舍的床上胡亂翻著雜誌。其實手上的那本雜誌她已經翻過不下一百遍,林北平的格言每個字有多少筆,她都能數得清楚。她想,給林北平寫信的人一定很多,可能自己壓根兒就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況且他也沒有義務給所有的讀者都寫上一封回信。自己的信混在林林總總的來信裏,就像一片落葉混在滿地的落葉裏,一粒沙礫埋在高聳的沙丘裏,一滴水融在無邊的大海裏,是那樣的稀鬆平常,不值一提,他看沒看都沒準呢。欣悅越想越泄氣,她後悔沒有把照片放進去。欣悅嘴上不說,心裏對自己的漂亮還是很自信的,這從上高中時抽屜裏老發現男孩子的紙條兒和電影票,上下班的路上不低的回頭率,都能看出個一二來。有時候躺在床上,欣悅看看雜誌封麵上的影視明星,再拿起小鏡子照照。覺得自己看上去並不比好多所謂的明星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