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一交稿。今天是周六。
這是一輛深藍色輪椅,推起來很輕快,質地相當好。叫魚躍牌。魚躍,這名字充滿了暗示。起這個名字的人真是天才。晏琪想。因為寬大,輪椅坐起來很舒適。扶手很低,靠背也很低,總之上身和上肢的活動餘地很寬敞。晏琪喜歡這樣。它的主人一定是個高大的男人。或許也是個壯碩的女人。但就晏琪固執的直覺,她更願意肯定是個男人。
她又掖掖腿上的毛毯。之所以在腿上蓋一張小毛毯,一是為了裝得更像,二是為了遮住腿上的繩子。為了避免情急之下站起來露餡,她找了一根繩子,把雙腿和輪椅腳架上的支柱綁在了一起。小毛毯是深紅色的,毛毯的深紅和輪椅的深藍配在一起,很是溫暖和諧。找衣服她也費了一番功夫。太鮮豔了,和殘疾人的身份不太相符似的,太沉重了,也不對。最後她挑了一身銀灰色的運動套裝。又休閑又寬鬆,不帶立場,很中性。鞋子原本打算是運動鞋,可運動鞋運動裝一身,和她擬訂的身份相比,有些反諷,也有些誇張。高跟鞋當然是想都不敢想。布鞋容易露出她圓潤豐滿的腳踝,是鮮明的破綻。最後,她穿了一雙淺藍色的高勒兒鏤花軟革單靴,這雙靴是小坡跟兒的,腳感舒服,最重要的是隱蔽功能絕佳。她要把活兒做細。做好這一切之後,她開始搖動輪椅,從這個房間搖到那個房間,等候著鍾點工的來臨。她發現,坐在輪椅上看自己的房間,已經有些不同了。房間高了,天花板遠了。櫃子很苗條,桌子卻寬了。窗台上的灰塵看不見,門框比以往窄。去衛生間洗手的時候,她伸長了手臂,很吃力才取到洗手液。在鏡子裏,她看見自己因為努力而稍顯稚氣的臉,不由得笑起來。她努力做出深沉和痛苦的表情,可沒用。她看見自己發亮的眼睛,仿佛嬰兒坐在嬰兒車裏,要去外麵看新鮮無比的世界。
她衝自己做個鬼臉,為自己的不入戲感到沮喪。直到鍾點工進來,她才發現自己的狀態開始逐步對路。
還好。
2
走了一段路,她就發現雇個鍾點工太英明了。她讓晏琪叫她陳姐,說她的顧客都這麼叫她。陳姐的話很多,但表情很嚴肅。晏琪本來有些恐懼她問自己太多腿的問題,後來才發現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她根本不注意晏琪的反應,仿佛說話隻是她自娛自樂的一種方式。她說米價又漲了,要是吃不起米,就隻能喝米湯,開始喝稠的,實在不行就喝稀的。她說昨天有人從萬方立交橋上往下跳,剛好跳到一輛大卡車的車鬥裏。她說金水河邊每天都有一個老頭在那裏猜謎,聽說他已經記了一萬兩千多條謎語了。她說的,晏琪也不想搭茬。她的版麵上整天都是這些東西。主編要求每個編輯在編版的時候,都要在各自版尾的編輯名欄裏跟一句常用總結語,這總結語得既有個性又能對版麵的風格有所涵蓋,晏琪的總結語是:“這就是生活嗎?這就是生活啊。”很多人都說她這句精彩,主任也誇說這句好像特別懂生活。
“什麼叫好像?本來就是懂生活!”她嗆他。
“不懂的人都愛這麼說。”主任嗬嗬。
輪椅拐上了梅街。這是去年市政建設的最新成果,兩邊都是銀行和證券公司,人稱“財富大道”。財富大道果然氣派,就連人行道都修得又寬又平,還嵌滿了條狀的綠化帶,處處都比得過老城區的街心公園。遺憾的是陳姐的步子太快了些,像飛一樣。晏琪得努力撐著扶手;上身微微前傾,才能保持住平衡。
“你急什麼?”晏琪開她玩笑,“你越快不是越少掙錢麼?”
陳姐慢下來:“我以為你們都是想早回家的。”
你們?還有誰?她以前也推過別的人麼?像自己一樣,坐著輪椅的人?殘疾人?他們懷著自卑和難堪來到街上,又懷著更大的自卑和難堪回去?所以,他們要她快?而自己之所以想要保持欣賞風景的節奏,是不是因為可以隨時從輪椅上跳下來,直直地站到地麵上?換句話說,她其實隻是在以健全人的心情來享受著對殘疾人的服務,坐著說話腿不疼?
又走了一段,陳姐碰上了熟人,停下來和那人說了幾句,那人上下打量著晏琪,陳姐馬上說是自己的親戚,幫個忙。晏琪朝那女人點點頭。女人道:“還挺漂亮的。”晏琪失笑:什麼叫還挺漂亮?難道坐在輪椅上就不能這麼漂亮?或者,她的意思是說,這麼漂亮坐著輪椅有點兒可惜?
重新開步,陳姐有點兒抱歉地對晏琪解釋說,她早就下崗了,但不想讓人知道她幹鍾點工,所以很少接外麵的活,一般隻在顧客家裏幹。她對親友們都說自己有固定工作。
晏琪不語。一個鍾點工也有自己的虛榮。都挺不容易的。是的。是這樣。
“五點半,我還有一個主顧。”許久,陳姐說,“我每天那時候趕去給他們做晚飯。”
“不會耽誤你的。”晏琪說。
慢下來就可以欣賞街景。街景也因為輪椅的角度而有些異樣起來。晏琪首先注意到的是垃圾桶,也許是和她的視線在同一水平的緣故,顯得比平時粗,壯,且多,一個,又一個。樹當然也得變高,這是初夏,前一段時間又剛剛下過雨,樹上全是清新的綠。安城主要的綠化樹木是柳樹和法國梧桐。老街的是法國梧桐,新街的是柳樹。柳樹枝越長越長,是需要定期修剪的,不然就會掃中行人的眼睛和衣服,尤其是騎自行車的人。晏琪的眼睛就被掃過。她還以普通市民的名義在報上給城建部門提出了意見,認為他們行政消極。可是,這會兒,長長的柳枝看起來漂亮極了。她伸出手,有好幾條都能撫住。樹幹看起來也比平時親切許多,因為手能摸到——不會移動的物什此刻都顯得很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