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爭辯了五分鍾,最後達成協議:陳姐把晏琪送到公交車站牌下,打上車或者坐上車後,她們分手。
她們來到不遠處的公交站牌下,打車。
刷,過來一輛115。刷,過來一輛223。刷,過來一輛312可沒有一輛招呼她們上去。似乎公認她們不是這個領域的人。
刷,過來一輛918。
“陳姐,問問司機。”晏琪說。918上有無障礙上下車裝置。是票價最貴的空調車。其實她根本不抱希望,不過試試還是要試試的。反正今天就是自取其辱的一天。
司機說不行。司機說車上是有什麼無障礙設施,可他從沒有用過。他演示性地按著某些按鈕,車門沒有任何反應,然後司機無辜地看著晏琪,仿佛車門那裏會出現一個所謂的斜麵,隻是一種優美的傳說。
晏琪問可不可以幫忙抬她上去,到時候再把她抬下來。司機笑了,說如果這輛車隻有她一個乘客的話,他可以為她提供專門服務。這輛車上是隻有她一個乘客嗎?不是。所以他不能為她提供專門服務。
“走吧。”車上有人催了。
“你該打個車。”司機最後說。
她當然知道,她這樣不方便的人,應該打車。想上公交隻能給更多的人找麻煩。
打車當然應該有錢。沒錢就不要這麼麻煩。沒錢還找麻煩就是恥辱,難堪,受罪。總之,決不能變成這樣,變成這樣就是失敗。也決不能變成這樣還沒有錢,這是進一步的失敗。既殘又窮還把自己的孤單可憐這樣裸呈到眾人麵前——像她這樣,當然是更不能原諒的失敗。挨了一下午,她得到的結論就是這種枯竭的真理麼?這些可笑的、狹隘的、俗氣的結論,是她想要的麼?那些看得見摸不著的歧視,動物皮毛般發光的優越感,都讓她惡心。平常時的自己,二十年前的自己,也讓她惡心。這是最徹底的失敗吧?跨越了那麼長久的光陰,所得到的,最銳利的,報應般的失敗。
又一輛公交車靠站,車裏的乘客木呆呆地向外看著,都要在晏琪的身上落一落。有個男人低聲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很多人都笑了。車裏的,車外的。他們都看著晏琪,看她什麼反應。
晏琪沒有反應。她也笑過。一次和同事們聊天,偶爾說起一個殘疾人。那個殘疾人從大腿處下麵就沒有了,“像一截木柱子。”同事形容。他妻子沒有和他離婚,在同情和讚譽中盡職盡責地照顧著他。“她抱著他可容易了。就那麼倆胳膊一摟,得,他就站輪椅上了。”
聽到這裏,他們都笑了。她喜歡木偶戲。同事描述出的情形有點兒木偶戲的味道。於是她笑得尤其厲害。
大興,家和;昌茂,國泰……陳姐的手像交警一樣伸著,一輛出租車也沒有停下。想把錢花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拉別的客人一樣賺錢,還少麻煩。
再有五分鍾就五點半了。陳姐不住地看著表。神情焦急。兩個女孩子舉著煎餅果子走過去,散發出一陣誘人的香味。
晏琪決定讓她回去。她掀開毛毯,拿出坤包,先假裝打了個電話,讓朋友過來接她,然後點出五十塊錢。陳姐要找,晏琪的表情自殺般決絕。陳姐裝起錢,終是有些躊躇:“要不,還是等你朋友來我再回去吧?”
晏琪直接向她揮手再見。陳姐匆忙跳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從車窗裏使勁地朝她揮揮手。
9
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在大街上了。周圍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在日光中,已然一點點靜下來,靜下來。晏琪坐在輪椅上,用指甲一道道地摳著那藍。夜幕一樣的藍,藍得很幽,很涼。她又想到了它的主人。坐著這個輪椅的,到底是怎樣一個男人呢?輪椅被借出去的這幾天,他大約隻能躺在床上了吧?他會想念他的輪椅麼?
晏琪又想起遠在小城的姑父。姑父的夜晚,到底是怎麼過來的?那次,他們從小城回來,母親告訴晏琪,說姑姑半夜醒來,經常發現姑父睜著眼睛。所有的人都在睡覺,他一個人睜著眼睛。這情形晏琪無法想象。如果一定要想象,晏琪知道自己倒是有那麼一個夜晚。那天,她和一堆朋友出去泡吧,淩晨一點才回來。睡了一覺,做了個夢,夢見自己一絲不掛地泡在水裏,卻不會呼吸。她正在無望地沉下去,沉下去。然後她大汗淋漓地醒來,失眠了。她從未失過眠,那是第一次。夜靜得可怕,任何聲響都收攏入耳。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扯開窗簾,驚呆了。一切都是那麼安寧,肅穆。樹木如雕塑,一棟接一棟的樓體上,塗滿了夜的清輝。微弱的車流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隻是為了襯托這靜。一切都是等待中的樣子。似乎是在預備神仙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