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瞞張先生說,”廢人道,“其實我是看過活牛相鬥的。我這個人呢,記性和觀察力也都還不算差,所以當時就看出那鬥牛圖中,確實有不符合生活常理的地方。但到底是哪個地方呢?我的記性和觀察力又沒有張先生那麼好,所以隻能從那畫中揣摩,看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合適。越看,我就越心驚。因為我竟然找不到違反的地方!你說牛相鬥時,角上用力,而尾巴是要夾在兩腿間,這樣才能符合用力的實際情況嗎?但你看他的鬥牛圖,難道隻有尾巴高高揚起嗎、所以說隻有這裏錯了嗎?不!如果所有其他地方都符合實際,隻有尾巴錯了,那麼從圖上是看得出來的。因為這位前輩的畫就有精微到這種程度,完全可以作為活物來檢驗。
“可是張先生,恕我直言,從那幅圖上,你是找不出任何破綻的。現實中的牛也許一定要夾緊尾巴才能用力,但那畫上的圖,已經突破了現實的規範了。它們的力道在角上、在肩上、在每一紋肌肉上、也在那高高翹起的尾巴尖上。它們是在全神貫注的打鬥,而這力量流溢於它們全身各處。尾巴不過是這有機體的一部分。那牛渾然一體。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張先生?
“有一個人,不但是模仿自然、解讀自然、理解自然,而且他已經可以自己再創一個自然了。換句話說,他不但得道了,而且成道了。”
廢人說完最後一句話,張陵坐著,如癡如醉。
所謂得道!所謂成道!
這得與成之間的距離!
多少人欲窺道而不可得。甚至有人感歎,朝聞道,夕死可以。“道”是如此令人向往。甚至有人斷言,世上的修靈士,哪怕到了王級,也不過是向“道”摸索得遠點近點而已。到了天級,大概才是踏在道上了。
而廢人說的這畫師,竟已成了道本身!
雨珠在眼前墜落紛繁,漸歸於無。廢人的話在張陵耳裏轟然回響。終於張陵找到聲音問:“那個人,是誰?”
“是誰嗎?”廢人的笑音像雨珠叩著水麵,“你不是知道他的藝名嗎?”
張陵吐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在畫上印署的名字。多少人如雷貫耳的名字。
廢人點點頭:“是的。可是他還有另一個名字。”他把那四個更響亮的字道出來:“銀葉先生。”
“!”張陵一震。
“不錯。”廢人道,“就是至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不靠修靈、隻憑悟道而升天的人。”
張陵長長吐出一口氣:“廢兄是怎麼知道的?”
廢人笑笑:“我正好知道。”
張陵道:“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想再看看那張鬥牛圖了。”
廢人道:“好。聽說它正好被收在你們水靈州。”
張陵回去之後,立刻就去找那張畫。他正好知道那張畫收藏在誰的手裏,也正好跟那人略有交情。他想,憑他的名聲,好好的去說,一定能看到這張畫的。
可是竟沒有看到。
他還沒有找到那個收藏家,收藏家就犯了事兒,正好由王浸負責推案,不但那收藏家家破人亡,連那張畫也毀了。
張陵把這事兒告訴了廢人,廢人沉默了很久。自始至終,張陵沒有聽他說一個恨字、沒聽他發一聲恨音。
但張陵感覺到那恨的氣息,如秋天到時你看見新栽的花被蠢人連根拔起。明明不是葉落那種無可奈何的事。明明是不必遭遇的結局。如天晚了你看見水裏的魚母被人拉起收拾,剖開肚子時發現苦膽弄破了,氣呼呼又丟回了水裏,讓那血汙跟魚籽在水裏慢慢漾開。
若你曾以花為妻、若你曾與魚為友。
若人皆笑你癡,而你珍惜的東西落花流水,明明不是天寒了就該落、天晚了就該死的東西,偏偏就這麼被糟踐了。
那長長、長長的恨意。
張陵隻覺得自己被一片沉沉沉沉的蕭殺之氣壓得死死得,難以動彈。他掙紮道:“兄台!以你的能力,覺得不平,可以直接去行殺罰啊!”
沉默。
那片時的漫長沉默。
然後蕭殺之氣縮回去了。並不是消失,隻是像一個不合時宜的怪獸,慢慢、慢慢縮回了水裏,隻剩下地上一片難堪的水漬。
廢人空空洞洞道:“我是個廢人。我不能做任何事。”
“為什麼呢?”張陵非常不解,“如果我有兄台這個本事,哪怕是王浸都可以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