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3)

戚村長卻對涅村長道:“你的女兒,你領回去。”涅村長還繼續陪笑拉關係,戚村長打斷他道,“你把你新納的小妾送過來吧。”

阿寶記得,涅村長猛然間麵如死灰,像戚村長要的是他的性命。

畢竟一村人的肚子比他的女人更重要。那小妾,還是送過來了,一乘小轎載將人來,落地放定,轎夫退去了,戚村長親自掀開轎簾,將裏頭的女子扶出來,老淚縱橫,對阿寶道:“快叫娘親。”

阿寶抬頭——

他不記得自己看到了什麼。眼前似乎是一片空白。他的記憶變成了空白的。忽然一下子,幾個妖侍把他救醒,告訴他:所有他的親人、村人都不見了。黑風穀空了。隻有他小小身子落在枯樹縫隙中,大概因此才保得一命。

新後曾被人追殺至此,貼身丫頭淪落為當地村長的妾室,後來與所有人一起失蹤。新後懷疑他們都是被國相殺了。國相本來的目標是新後,失敗之後,殺人滅口,卻無意中留下一個人證。

阿寶是驚嚇過度罷?所以失去了記憶。如果這小村童回複了記憶,指認國相。那麼即使摩伽,也不能再保護無雙了。

叫摩伽心裏怎麼能不恨啊!想當初,他曾當她是個飽學儒士那樣敬仰,叫她“先生”,叫了三百年,從半大不大的孺子,到了風度翩翩的小少年,看她總是那般樣子,不由好奇:“先生,你到底多少歲?”

她推諉道:“總比你大就是了。”

他也知道這個,但具體大到多少歲呢?總是有分別的。若現在他九百歲、她一千一。八千年後他八千九,她九千一,好像也就差不多了。若現在他九百、她已經數萬,那就不好追……不過看她時不時流露出來的天真固執,也不可能過萬罷?

這樣的計算,其實是好笑而無謂的。到登基的歲數,他自己也懂了,但托她主持地祭時,終不禁用開玩笑般的口氣對她道:“若國相能封後,麻煩就徹底解決了。”

她沒有答言。

那時他想,她沒罵他就算好了。畢竟堂堂男兒漢,大學士、國相,怎麼好封後呢?——結果,她根本不是男的!

她親口說,她的性別與他無關!

平生頭一次,他忍不住他的脾氣,捽裂晶劍,誤傷她的額角。在他能道歉之前,她已經發出毒咒,離他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惹她發這麼大的火?她欺騙他,他還沒問她的罪呢!

他以前是多信任她?總角時在庭院裏與同伴作耍,那些小妖侍們用樹枝結了冠冕,給他戴上。他玩累了,她來接他回去歇息。他取下樹枝的冠冕,戴到她頭上,困眼朦朧說:“你戴著好。”

登基時,祖先傳下的五采落星絳冠也壓得他脖子疼。他已經知道不能任性地叫她分擔了。但她如果真問他要,他想,分享也是沒問題的。

結果她棄他而去!

“卿棄我,不是我負卿。”摩伽立在無雙麵前,惡狠狠道。

無雙茫然的張著雙眼。詛咒的作用,她什麼都看不見。侍衛惶急地趕來稟報:“黑風穀戚阿寶暴斃!但在死前,他想起來凶手是國相!”她聽不見。庭中元老、高官們聯袂請願:“有傳言,國相才是魅!如吾皇不信,何不叫她顯出本身來看看?”句句厲控,於她也不過是空茫的風聲。

妖有兩種身,一種是幻身,在修行中可以自行選擇;還有一種是本身,即最初的形態,所謂“原形”。魅妖若顯了本身,魅尾仍會在。

國相當初,指認新後為魅,要求新後顯本身。在他“你就讓聯看看”的要求下,新後含屈忍辱,果然顯原形。國相指著新後道:“瞧!瞧!這不是魅尾?”

可那根本是假的魅尾,用咒術捏造的。

“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摩伽按著無雙的兩肩,不知是該捏碎她、還是自己跪在她麵前哀求,“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有沒有一刻,能老老實實對我說?!”

也許用強力逼她現出本身就好了。若她真有魅尾,他就把她交出去千刀萬剮,再無欠疚。哪怕現在,他直接把她交給有司發落,也不算負她。反正都是她棄他在先!

外頭的請願聲,更加響亮了,到了聒耳的程度,忽而停止。新後姍姍行來,善解人意的、柔媚地對他一笑,轉身對眾請願的妖界大佬們道:“其實吾皇已對廢相做出最嚴厲的懲罰了。”

哦?他做出了?摩伽自己都覺得詫異,支著耳朵聽他的新後道:“此人在妖界,已經視無所見、聽無所聞、嗅無所味。各位試將五觀皆閉,是怎麼感受?何況還丟棄了在妖界的記憶,已經不知道因果了!廢相被吾皇帶回到如今,還沒有發瘋,妾身已深覺詫異。就讓她在此無休無止的呆下去,已是最重的懲罰了。”柔媚語調中,滿滿對摩伽手段的欽佩。

摩伽似覺頭蓋骨被利刃分開,一盆雪水“嘩”傾下。

眾人紛繁的醒悟、讚揚聲中,他默默轉身走開,避開無雙空洞的視線、看了看無雙已經痊愈的額角,從她身邊走開,到後頭的小房間,在舊椅子上坐下。

他把她安置在他們三百年師生相對、教學相長的舊屋中,她看不見。他為她醫治額角的傷痕,她沒感覺。她回妖界,等於坐在一片雪原中——不!雪尚且有顏色。而他令她麵對的處境,是一片空無。

絕對的“空無”,到底是什麼感覺?

他試著將視覺關閉,顏色都消失了。但他能聽到枝頭小蟲子爬過樹葉的聲音、感覺到身下舊椅子舒服的線條。他把聽覺與觸覺關閉。於是嗅覺變得敏銳。他能聞到千年之後仍然徐徐散發的木頭的香氣,能聞到另一個房間裏傳來的她的氣息……嗬她的氣息!

他狠狠把嗅覺、味覺全關閉。

於是一切都與他無關了。隻有心底的聲音浮上來:

“你是什麼妖?本身是什麼?我問過你。你不答,隻責我有失師生之儀。真的失儀?她都能為我做的,你為什麼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