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於古老又新鮮的唐詩
作者:袁淩
唐詩是一片古老而新鮮的雪,能夠隨時取出,擦亮我們的感覺和語言。它也是掘在庭院中的一口井,眼下仍可汲取,永不幹枯。
在眼下,唐詩和我們的關係含有不動聲色的困惑。
對普通人來說,從小學課本裏的“鋤禾日當午”,到成年的耳濡目染,唐詩仍舊代表著傳統認同和審美標杆,地位不可動搖。
另一方麵,這種關係又似乎止於思古之幽情,不能與當下的人性感受發生實際聯係。體現在創作領域的表現是,現代詩歌自覺斬斷了傳統的血緣,殘存的古體詩寫作則近似“打油”,魯迅文學獎中的詩詞類評選淪為鬧劇。
我們想到李白、杜甫、李商隱時,會覺得他們是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裏寫詩,意境令人神往,經驗卻與今天不具可比性。一句“盛唐氣象”或“天人合一”,往往就籠罩了他們的麵目。詩人們與世界的關係,對待物質和自身的態度,人性的層次脈絡,與我們所處的現代有了本質的隔絕。
這也意味著,唐詩更像是家中祖傳的舊物,雖然親切,引人摩挲,卻失去了哺育生命的性質,不再提供創造的原動力。這種現象移植到荷馬史詩或者聖經詩歌上,都是難以理解的,它們更像是後代人不斷反向挖掘、汲之不盡的井。
唐詩的恒久生命力
是唐詩不具備延伸至現代的內在生命力,隻能停留那個限製了它的“黃金時代”裏;還是我們回頭打量唐詩時,視距和角度已經出了問題?
這是我在早年接觸唐詩的經曆中隱隱感到的一種疑惑,一種不適。由於青春期對李商隱的偏愛,這種不適更趨強烈。作為所謂“朦朧詩鼻祖”,李商隱的詩裏找不到通常的“盛唐氣象”或“圓融意境”,反倒對於破碎、分裂、寂寞、晦澀有著獨特的傳達,個體性非常強烈,與青春期的我心境似乎天然互通。或許有人將李商隱及李賀看作唐詩中的異數,但以後在對孟浩然、杜甫、王維以至李白的閱讀中,我仍然能感到強烈的個體性差異。
對於一般“盛唐之音”觀念的不適,也就一直延續下來,直到在近著《在唐詩中穿行》裏試圖探尋和釋放。
探尋的路徑,需要擺脫對“盛唐之音”的成見,把詩人們還原為生活中的個人,考察他們筆下的個體生存經驗,與今天的我們有無共通之處。一旦擺脫“盛唐意境”和“天人合一”的籠統意象,我們會發覺他們的體驗真實而具體,在可靠性和內在性上,與今天的我們並無絕對阻隔,反倒可以在細致靈敏上療救現代的某種麻木貧乏。更進一步說,他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現代人”,而我們也並非遠遠超前於他們的感覺世界。
舉例說,孟浩然筆下的“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或者柳宗元的“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在“意境清絕”的評價下,少有人注意到他們對世界的觀察,不隻是外部性和籠統的,在精確性和內在意識上不遜於甚至超出現代人。這種精確或“體物入微”正是現代人丟失的語言能力。
杜甫在《北征》或者《贈衛八處士》對野果灌木、韭菜黃粱不厭其煩的描述,不僅是以詩為史,更含有對有限物質的珍視,對個體生存與物質世界供養關係的領會,這完全可以說是一種現代存在意識。盧照鄰在生前預先為自己營造墳墓,偃臥其中,隔絕世事,更可以說是在直麵死亡中保存個體強烈的存在意識,含有通向西西福斯或“局外人”的訊息。
即使是天才詩人李白營造的“秋浦”,不也充滿了晦澀恍惚、潛意識與現實交彙,成為某種存在狀態的隱喻?在某種程度上說,“秋浦歌”正是朦朧詩的鼻祖,李白並非隻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