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的產生
不曾作過詩的人,那裏能夠知道詩是怎樣作出來的呢?因此,講詩的產生,免不了是自白。
如今既是現在講詩是怎樣產生的,所以便拿我的一首詩來作證。這首詩叫《懇求》,是我在十五年秋天再回到清華讀書那時候作的;原文如下:
天河明亮在楊柳梢頭,隔斷了相思的織女牽牛;不料我們聚首,女郎呀你還要含羞——
好,你且含羞;
一旦,我倆間也隔起河流,
那時候,
你要重逢也無由!
你不能怪我熱情沸騰,
隻能怪你自家生得迷人;你的溫柔口吻,女郎呀,可以讓風親,
樹影往來親,
惟獨在我挨上前的時辰,
低聲問,
你偏是搖手頻頻。
馬櫻在夏夜正芬芳,它的.
禾農鬱有如汗漬肌香:
連月姊都心癢,
女郎呀,你看她疾翔,
向情人疾翔——
誰料你還不如月裏孤孀,
今晚上你竟將歸去空房!
這首詩的感興是得於一個傍晚。李白說的“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正可以拿來形容當時的氣候。我與一個同學在小山上散步並閑談;我們在一個藤蘿之棚下停住腳步,望著楊柳梢頭的一鉤新月。藤蘿的以及棚條的淡影映在身上與臉上,我自視時,起了一種含有奇異的感覺。我便自思,這身旁的伴侶如若是一個我所鍾愛的女子,這時的情境真要成為十分清麗了!我的這個同學——希望他不要見怪!——相貌長得並不漂亮;我並不是那個愛上了一個男性貴族的王爾德——那時候清華也還不曾向女性的同學開放;不然,我當然要說出一些什麼樣的話來,那隻有天知道!實情是,我當時想象著這站在身邊的是我所極愛的女子,一個同我一般年紀,一種性格,同我一樣羞澀不多說話的女子,(當時我已經是丈夫並且是父親了,罪過,罪過!)我想象著向了這個女子,在這種境地之內,要說一些什麼樣的話。在心頭擁抱起了這個甜美的感興,我便回房去創作我的詩。
我自從十二年的冬天,賭氣離開了清華,在社會上浪遊了兩年半,到此刻又回校,精神隨著肉體的舒適而平定下來了。我到了安心來作詩的時候了。兩年來作了許多詩,特別注重的是音節;因為在舊詩中,詞是最講究音節的,所以我對於詞,頗下了一番體悟的功夫。詞的外形,據我看來,是有一種節律的圖案的:每篇詞的上闋確定了本詞的圖案之方式,下闋中仍然複用這方式(參差的細微處隻是例外),這種複雜的圖案在詞中(一氣嗬成的小令除外)可以說是發展到了一種極高的地位。在西詩內,就我所讀過的,隻有夏悝Shelley的《夜》,那首以Swiftly walk over the western wave一行開始的《夜》,才可以比得上詞的這種複雜的圖案,不過詞雖創造了一些最美妙的音節之圖案,後人按了平仄來填出一些膺品,那就使人起了反感。我主張,新詩內努力於創造新腔的人,應該拿詞的原本的精神來作基礎,而深惡痛絕摹仿者的按譜填字。我便是根據了這種主張來決定了《懇求》一詩的模型。
複用行是詩歌音節之化合中的一種原質;普通,這種複用行是位置於詩章之末的。常川的這樣來運用它,未免落套了。我在這首詩內,拿它位置在每詩章的中間。並且我所創造的複用,與其說是字眼上的,還不如說是結構上摹擬而已。
中國詩的音律學頗有類似法國之處。他們把音同字異的尾韻相協叫作“富韻”Rimeriche;他們本國惟一的史詩,《霍朗之歌》,Chanson de Roiand便是每詩章用的一個富韻。這種韻在中文內是最豐富的,所以古代的詩人,在運用尾韻的時候,便遵循了這種文字上的特象所指示出的途徑而進行,詩是通篇一韻,詞也一樣,曲是一折一韻。我雖然作的是新詩,作詩時所用的卻依然是那有千年以至數千年之背景的中文文字,古代音律學的影響,(用古韻除外)我相信,新詩是逃避不了並且也不可逃避的。那科學的法國文藝批評家田納Taine不是把文獻列作了那產生文藝的三大勢力之一嗎,便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決定了在《懇求》的整篇內隻用一個尾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