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西湖十餘裏,在拱宸橋的東首,地當杭州的東北,也有一簇山脈彙聚在那裏。俗稱“半山”皋亭山,不過因近城市而最出名,講到景致,則斷不及稍東的黃鶴峰,與偏北的超山。況且超山下居民,以植果木為業,舊曆二月初,正月底邊的大明堂外(吳昌碩的墳旁)的梅花,真是一個奇觀,俗稱“香雪海”的這個名字,覺得一點兒也不錯。
此外還有關於杭州的飲食起居的話,我不是做西湖旅行指南的人,在此地隻好不說了。
第1走走誌摩在回憶裏
新詩傳宇宙,竟爾乘風歸去,同學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華表托精靈,何當化鶴重來,一生一死,深閨有婦賦招魂。
這是我托杭州陳紫荷先生代作代寫的一副挽誌摩的挽聯。陳先生當時問我和誌摩的關係,我隻說他是我自小的同學,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這一回的很適合他身分的死。
做挽聯我是不會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對句。而陳先生也想了許多成句,如“高處不勝寒”,“猶是深閨夢裏人”
之類,但似乎都尋不出適當的上下對,所以隻成了上舉的一聯。這挽聯的好壞如何,我也不曉得,不過我覺得文句做得太好,對仗對得太工,是不大適合於哀挽的本意的。
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雞的那一種樣子,這我在小曼夫人當初次接到誌摩的凶耗的時候曾經親眼見到過。其次是撫棺的一哭,這我在萬國殯儀館中,當日來吊的許多誌摩的親友之間曾經看到過。至於哀挽詩詞的工與不工,那卻是次而又次的問題了;我不想說誌摩是如何如何的偉大,我不想說他是如何如何的可愛,我也不想說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麼怎麼的悲哀,我隻想把在記憶裏的誌摩來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見一次他那副凡見過他一麵的人誰都不容易忘去的麵貌與音容。
大約是在宣統二年(一九一○)的春季,我離開故鄉的小市,去轉入當時的杭府中學讀書,——上一期似乎是在嘉興府中讀的,終因路遠之故而轉入了杭府——那時候府中的監督,記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圖書館對麵。
當時的我,是初出茅廬的一個十四歲未滿的鄉下少年,突然間闖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圍萬事看起來都覺得新異怕人。所以在宿舍裏,在課堂上,我隻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同蝸牛似地蜷伏著,連頭都不敢伸一伸出殼來。但是同我的這一種畏縮態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級同一宿舍裏,卻有兩位奇人在跳躍活動。
一個是身體生得很小,而臉麵卻是很長,頭也生得特別大的小孩子。我當時自己當然總也還是一個小孩子,然而看見了他,心裏卻老是在想:“這頑皮小孩,樣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經是一個大孩似的。還有一個日夜和他在一塊,最愛做種種淘氣的把戲,為同學中間的愛戴集中點的,是一個身材長得相當的高大,麵上也已經滿示著成年的男子的表情,由我那時候的心裏猜來,仿佛是年紀總該在三十歲以上的大人,——其實呢,他也不過和我們上下年紀而已。
他們倆,無論在課堂上或在宿舍裏,總在交頭接耳的密談著,高笑著,跳來跳去,和這個那個鬧鬧,結果卻終於會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輕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來吸收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驚異的,是那個頭大尾巴小,戴著金邊近視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的不用功,那樣的愛看小說——他平時拿在手裏的總是一卷有光紙上印著石印細字的小本子——而考起來或作起文來卻總是分數得得最多的一個。
像這樣的和他們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兩次也上了他們一點小當之外,我和他們終究沒有發生什麼密切一點的關係;後來似乎我的宿舍也換了,除了在課堂上相聚在一塊之外,見麵的機會更加少了。年假之後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曉為了什麼,突然離去了府中,改入了一個現在似乎也還沒有關門的教會學校。從此之後,一別十餘年,我和這兩位奇人——一個小孩,一個大人——終於沒有遇到的機會。雖則在異鄉飄泊的途中,也時常想起當日的舊事,但是終因為周圍環境的遷移激變,對這微風似的少年時候的回憶,也沒有多大的留戀。
民國十三四年——一九二三、四年——之交,我混跡在北京的軟紅塵裏;有一天風定日斜的午後,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鬆坡圖書館裏遇見了誌摩。仔細一看,他的頭,他的臉,還是同中學時候一樣發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卻不同了,非常之長大了,和他並立起來,簡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