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這一次的大病,大家總以為他是該有命的,以後總是很好養了;殊不知今年春天,又出了慢性中耳炎的惡疾,這一回又因傷風而成肺炎,最後才變成了結核性腦膜炎的絕症,臥病不上半月,竟在五月二十日(陰曆四月十八,去年有閏月,距他生日,剛滿念四個月)的晚上去世了。

他的這一回的生病,異常的乖,不哭不鬧,終日隻是昏昏地睡著。經錢醫生驗了血液,抽了脊髓以後,決定了他的萬無生望,我們才借了一輛車,送他回了富陽的原籍。

墓碑葬具以及墳地等預備好之後,將他移入到東門外的一家寺院中去的早晨,他的久已幹枯的眼角上才開始滴了幾滴眼淚。這是從他害病之日起,第一次見到的眼淚。他人雖則小,靈性想來是也有的。人之將死,總有一番痛苦與哀愁,可憐他說話都還不曾學會,而這死的痛苦,死的哀愁,卻同大人一樣地深深嚐透了;“彼凡人之相親,小離別而懷戀,況中殤之愛子,乃千秋而不見!”我的衷情,當然也比他自己臨死時的傷痛不會得略有減處。

十年前龍兒死在北平,我沒有見到他的屍身,也沒有見到他的棺殮,百日之後,離開北平,還覺得淚流不止。現在他的墳土未幹,我的陪病失眠的疲倦未複,每日閑坐在書齋看看中天的白日,惘惘然似乎隻覺得缺少了一件東西;再切實一點的說來,似乎自己的一個頭,一個中藏著腦髓,司思想運動的頭顱不見了。

十年之中,兩喪繼體,床帷依舊,痛感人亡;一想到他的明眸豐頰,玉色和聲,當然是不能學東門吳子之無憂。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一到深宵人靜,仰視列星,我隻有一雙終夜長開的眼睛而已;潘嶽思子之詩,庾信傷心之賦,我做也做不出,就是做了也覺得是無益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念二日

【附】誌亡兒耀春之殤

其一

贏博之間土已陳,千秋亭畔草如茵。虛堂月落星繁夜,氵此筆為文記耀春。

其二

命似潘兒過七旬,佯啼假笑也天真。兩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婁一段貧。

其三

跬步還須阿母扶,褰裳言語尚模糊。免教物在人亡後,燒去紅綾半幅襦。

其四

明眸細齒耳垂長,玉色雙拳帶乳香。收取生前兒戲具,筠籠從此不開箱。

其五

魂魄何由入夢來,東西歧路費疑猜。九泉怕有人欺侮,埋近先塋為樹槐。

其六

生小排行列第三,阿戎原是出青藍。憐他阮籍猖狂甚,來對荒墳作醉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