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站上踏來踏去的走了幾遍,站上的行人,漸漸的多起來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麵上都堆著滿貯希望的形容,在那裏左旋右轉。但是我——單隻是我個人——也無朋友親戚來送我的行,更無愛人女弟,來作我的伴,我的脆弱的心中,又無端的起了萬千的哀感:
“論才論貌,在中國的二萬萬男子中間,我也不一定說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會變成這樣的孤苦的呢!我前世犯了什麼罪來?我生在什麼星的底下?我難道真沒有享受快樂的資格的麼?我不能信的,我不能信的。”
這樣的一想,我就跑上車站的旁邊入口處去,好像是看見了我認識的一位美妙的女郎來送我回家的樣子。我走到門口,果真見了幾個穿時樣的白衣裙的女子,剛從人力車下來。其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戴白色運動軟帽的女學生,手裏提了三個很重的小皮篋,走近了我的身邊。我不知不覺的伸出了一隻手去,想為她代拿一個皮篋,她站住了腳,放開了黑晶晶的兩隻大眼很詫異的對我看了一眼。
“啊啊!我錯了,我昏了,好妹妹,請你不要動怒,我不是壞人,我不是車站上的小竊,不過我的想象力太強,我把你當作了我的想象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恕我恕我,對不起,對不起,你的兩眼的責罰,是我所甘受的,你即用了你柔軟的小手,批我一頰,我也是甘受的,我錯了,我昏了。”
我被她的兩眼一看,就同將睡的人受了電擊一樣,立時漲紅了臉,發出了一身冷汗,心裏這樣的作了一遍謝罪之辭,縮回了手,低下了頭,就匆匆的逃走了。
啊啊!這不是衣錦的還鄉,這不是羅皮康(Rubicon)的南渡,有誰來送我的行,有誰來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我避開了那個女學生,逃到了車站大門口的邊上人叢中躲藏的時候,心裏還在跳躍不住。凝神屏氣的立了一會,向四邊偷看了幾眼,一種不可捉摸的感情,籠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長衫的小襟拖上麵去了。
三
“已經是八點四十五分了。我在這裏躲藏也躲藏不過去的,索性快點去買一張票來上車去罷!但是不行不行,兩邊買票的人這樣的多,也許她是在內的,我還是上口頭的那近大門的窗口去買罷!
這裏買票的人正少得很呀!”
這樣的打定了主意,我就東探西望的走上那玻璃窗口,去買了一張車票。伏倒了頭,氣喘籲籲的跑進了月台,我方曉得剛才買的是一張二等票,想想我腳下的餘錢,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費,我心裏忽而清了一清。經濟與戀愛是不能兩立的,剛才那女學生的事情,也漸漸的被我忘了。
浙江雖是我的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識階級的腐敗,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對軍人的諂媚與對平民的壓製,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為,無厭的貪婪,平時想起就要使我作嘔。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總抱了一腔羞嫌的惡懍,障扇而過杭州,不願在西子湖頭作半日的勾留。隻有這一回,到了山窮水盡,我委委頹頹的逃返家中,卻隻好仍到我所嫌惡的故土去求一個息壤!投林的倦鳥,返壑的衰狐,當沒有我這樣的懊喪落膽的。啊啊!浪子的還家,隻求老父慈兄,不責備我就對了,哪裏還有批評故鄉,憎嫌故鄉的心思,我一想到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竟不覺泫泫的落下淚來了。
我孤伶仃的坐在車裏,看看外麵月台上跑來跑去的旅人,和穿黃色製服的挑夫,覺得模糊零亂,他們與我的中間,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樣子。一麵看看車站附近各工廠的高高的煙囪,又覺得我的頭上身邊,都被一層灰色的煙霧包圍在那裏。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車窗打開來看梅雨晴時的空際。天上雖還不能說是晴朗,但一斛晴雲,和幾道光線,卻在那裏安慰旅人說:
“雨是不會下了,晴不晴開來,卻看你們的運氣罷!”
不多一忽,火車慢慢兒的開了。北站附近的貧民窟,同墳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汙泥的水瀦,曬在坍敗的曬台上的女人的小衣,穢布,勞動者的破爛的衣衫等,一幅一幅的呈到我的眼前來,好像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編成了這一部有係統的紀錄,來安慰我的樣子。
啊啊,載人離別的你這怪獸!你不終不息的前進,不休不止的前進罷!你且把我的身體,搬到世界盡處去,搬入虛無之境去,一生一世,不要停止,盡是行行,行到世界萬物都化作青煙,你我的存在都變成烏有的時候,那我就感激你不盡了。
由現代的物質文明產生出來的貧苦之景,漸漸的被大自然掩蓋了下去,貧民窟過了,大都會附近之小鎮(Vorstadt)過了,路線的兩岸,隻有平綠的田疇,美麗的別業,潔淨的野路,和壯健的農夫。在這調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間,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黃色人力車夫,也帶有些浪漫的色彩。他好像是童話裏的人物,並不是因為衣食的原因,卻是為了自家的快樂,拉了車在那裏行走的樣子。
若要在這大自然的微笑中間,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來,那就是野草中間橫躺著的棺塚了。窮人的享樂,隻有陶醉在大自然懷裏一刹那。在這一刹那中間,他能把現實的痛苦,忘記得幹幹淨淨,與悠久的天空,廣漠的大地,化而為一。這是何等的殘虐,何等的惡毒呢!當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把人生的運命,赤裸裸的指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