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半夜讀到天明,將這《兩地書》讀完之後,神經覺得愈興奮了,六點敲過,就率性走到樓下去洗了一洗手臉,換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門,打算去把這杭城東隅的侵晨朝景,看它一個明白。

夜來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像馬加彈姆式的沙石馬路上,還滿漲著淤泥,天上也還浮罩著一層明灰的雲幕。路上行人稀少,老遠老遠,隻看得見一部慢慢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車的後形,從狹巷裏轉出東街,兩旁的店家,也隻開了一半,連挑了菜擔在沿街趕早市的農民,都像是沒有灌氣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蕭條複蕭條,衰落又衰落,中國的農村,果然是破產了,但沒有實業生產機關,沒有和平保障的像杭州一樣的小都市,又何嚐不在破產的威脅下戰栗著待斃呢?中國目下的情形,大抵總是農村及小都市的有產者,集中到大都會去。在大都會的帝國主義保護之下變成殖民地的新資本家,或變成軍閥官僚的附屬品的少數者,總算是找著了出路。他們的貨財,會愈積而愈多,同時為他們所犧牲的同胞,當然也要加速度的倍加起來。結果就變成這樣的一個公式:農村中的有產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產者集中大都會,等到資產化盡,而生財無道的吮候,則這些素有恒產的候鳥就又得倒轉來從大都會而小都市而仍返農村去作貧民。轉轉循環,絲毫不爽,這情形已經繼續了二三十年了,再過五年十年之後的社會狀態,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會的症結究在哪裏?唯一的出路究在哪裏?難道大家還不明白麼?空喊著抗日抗日,又有什麼用處?

一個人在大街上踱著想著,我的腳步卻於不知不覺的中間,開了倒車,幾個彎兒一繞,竟又將我自己的身體,搬到了大學近旁的一條路上來了。向前麵看過去,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淺淺的池塘。這附近一帶,我兒時原也來過的。二十幾年前頭,我有一位親戚曾在報國寺裏當過軍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陸軍小學堂裏當過學生。既然已經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晚沒有睡覺,頭腦還有點兒糊塗,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涼的妙藥。

天氣也漸漸開朗起來了,東南半角,居然已經露出了幾點青天和一絲白日。土山雖則不高,但眺望倒也不壞。湖上的群山,環繞在西北的一帶,再北是空間,更北是湖州境內的發樣的青山了。

東麵迢迢,看得見的,是臨平山、皋亭山、黃鶴山之類的連峰疊障。再偏東北處,大約是唐棲鎮上的超山山影,看去雖則不遠,但走走怕也有半日好走哩。在土山上環視了一周,由遠及近,用大量觀察法來一算,我才明白了這附近的地理。原來我那新寓,是在軍裝局的北方,而三麵的土山,係遙接著城牆,圍繞在軍裝局的框外的。怪不得今天破曉的時候,還聽見了一陣喇叭的吹唱,怪不得走出新寓的時候,還看見了一名荷槍直立的守衛士兵。

“好得很!好得很!……”我心裏在想,“前有圖書,後有武庫,文武之道,備於此矣!”我心裏雖在這樣的自作有趣,但一種沒落的感覺,一種不能再在大都會裏插足的哀思,竟漸漸地漸漸地溶浸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