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我的那一班學堂裏的同學,確有幾位是講過學的秀才,年齡都在三十左右;他們穿起製服來,因為背形微駝,樣子有點不大雅觀,但穿了袍子馬褂,搖搖擺擺走回鄉下去的態度,卻另有著一種堂皇嚴肅的威儀。
初進縣立高等小學堂的那一年年底,因為我的平均成績,超出了八十分以上,突然受了堂長和知縣的提拔,令我和四位其他的同學跳過了一班,升入了高兩年的級裏;這一件極平常的事情,在縣城裏居然也聳動了視聽,而在我們的家庭裏,卻引起了一場很不小的風波。
是第二年春天開學的時候了,我們的那位寡母,辛辛苦苦,調集了幾塊大洋的學費書籍費繳進學堂去後,我向她又提出了一個無理的要求,硬要她去為我買一雙皮鞋來穿。在當時的我的無邪的眼裏,覺得在製服下穿上一雙皮鞋,挺胸伸腳,得得得得地在石板路上走去,就是世界上最光榮的事情;跳過了一班,升進了一級的我,非要如此打扮,才能夠壓服許多比我大一半年齡的同學的心。
為湊集學費之類,已經羅掘得精光的我那位母親,自然是再也沒有兩塊大洋的餘錢替我去買皮鞋了,不得已就隻好老了麵皮,帶著了我,上大街上的洋廣貨店裏去賒去;當時的皮鞋,是由上海運來,在洋廣貨店裏寄售的。
一家,兩家,三家,我跟了母親,從下街走起,一直走到了上街盡處的那一家隆興字號。店裏的人,看我們進去,先都非常客氣,摸摸我的頭,一雙一雙的皮鞋拿出來替我試腳;但一聽到了要賒欠的時候,卻同樣地都白了眼,作一臉苦笑,說要去問賬房先生的。而各個賬房先生,又都一樣地板起了臉,放大了喉嚨,說是賒欠不來。到了最後那一家隆興裏,慘遭拒絕賒欠的一瞬間,母親非但漲紅了臉,我看見她的眼睛,也有點紅起來了。不得已隻好默默地旋轉了身,走出了店;我也並無言語,跟在她的後麵走回家來。到了家裏,她先掀著鼻涕,上樓去了半天;後來終於帶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樓來了。我曉得她是將從後門走出,上當鋪去以衣服抵押現錢的;這時候,我心酸極了,哭著喊著,趕上了後門邊把她拖住,就絕命的叫說:
“娘,娘!您別去罷!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
那些可惡的店家!”
我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嗚嗚地放聲哭了起來。兩人的對泣,驚動了四鄰,大家都以為是我得罪了母親,走攏來相勸。我愈聽愈覺得悲哀,母親也愈哭愈是利害,結果還是我重賠了不是,由間壁的大伯伯帶走,走上了他們的家裏。
自從這一次的風波以後,我非但皮鞋不著,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拚命的讀書,拚命的和同學中的貧苦者相往來,對有錢的人,經商的人仇視等,也是從這時候而起的。當時雖還隻有十一二歲的我,經了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樣子來了,直到現在,覺得這一種怪癖的性格,還是改不轉來。
到了我十三歲的那一年冬天,是光緒三十四年,皇帝死了;小小的這富陽縣裏,也來了哀詔,發生了許多議論。熊成基的安徽起義,無知幼弱的溥儀的入嗣,帝室的荒淫,種族的歧異等等,都從幾位看報的教員的口裏,傳入了我們的耳朵。而對於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國文教員拿給我們看的報紙上的一張青年軍官的半身肖像。他說,這一位革命義士,在哈爾濱被捕,在吉林被滿清的大員及漢族的賣國奴等生生地殺掉了;我們要複仇,我們要努力用功。所謂種族,所謂革命,所謂國家等等的概念,到這時候,才隱約地在我腦裏生了一點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