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現代的小說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的小說,周作人氏也曾譯過幾篇,但那幾篇並不是他的最大的傑作。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當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薔薇》,即《田園的憂鬱》了。其他如《指紋》,《李太白》等,都是優美無比的作品。最近發表的小說集《太孤寂了》,我還不曾讀過。依我看來,這一篇《被剪的花兒》也可說是他近來的最大的收獲。書中描寫主人公失戀的地方,真是無微不至,我每想學到他的地步,但是終於畫虎不成。
他在日本現代的作家中,並不十分流行,但是讀者中間的一小部分,卻是對他抱著十二分的好逾的。有一次何畏對我說:
“達夫!你在中國的地位,同佐藤在日本的地位一樣。
但是日本人能了解佐藤的清潔高傲,中國人卻不能了解你,所以你想以作家立身是辦不到的。”
慚愧慚愧!我何敢望佐藤春夫的肩背!但是在目下的中國,想以作家立身,非但幹枯的我沒有希望,即使VictoHugo,Charles Dickens,Gerhart Hauptmann等來,也是無望的。
沫若!仿吾!我們都是笨人,我們棄去了康莊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尋到這一條荊棘叢生的死路上來。我們即使在半路上氣絕身死,也同野狗的斃於道旁一樣,卻是我們自家尋得的苦惱,誰也不能來和我們表同情,誰也不能來收拾我們的遺骨的。啊啊!又成了牢騷了,“這是中國文人最醜的惡習,非絕滅它不可的地方”,我且收住不說了吧!
單調的海和天,單調的船和我,今日使我的精神萎縮得不堪。十二時中,足破這單調的現象,隻有晚來海中的落日之景,我且擱住了筆,去看The Glorious SunSetting吧!
(十月六日日暮的時候)這一次的航海,真奇怪得很,一點兒風浪也沒有,現在船已到了煙台了。煙台港同長崎門司那些港埠一些兒也沒有分別,可惜我沒有金錢和時間的餘裕,否則上岸去住他一二星期,享受一番異鄉的情調,倒也很有趣味。煙台的結晶處是東首臨海的煙台山。在這座山上,有領事館,有燈台,有別莊,正同長崎市外的那所檢疫所的地點一樣。沫若,你不是在去年的夏天有一首在檢疫所作的詩麼?我現在坐在船上,遙遙的望著這煙台的一帶山市,也起了拿破侖在嬡來娜島上之感,啊啊,飄流人所見大抵略同,——我們不是英雄,我們且說飄流人吧!
山東是產苦力的地方,煙台是苦力的出口處。船一停錨,搶上來的凶猛的搭客,和售物的強人,真把我駭死,我足足在艙裏躲了三個鍾頭,不敢出來。
到了日暮,船將起錨的時候,那些售物者方散退回去,我也出了艙,上船舷上來看落日。在海船裏,除非有衣擺奈此的小說《默示錄的四騎士》中所描寫的那種同船者的戀愛追逐之外,另外實沒有一件可以慰遣寂寥的事情,所以我這一次的通信裏所寫的也隻是落日,Sun Setting,AbendRoete,etc., etc.,請你們不要笑我的重複!
我剛才說過,煙台港和長崎門司一樣,是一條狹長的港市,環市的三麵,都是淺淡的連山。東麵是煙台山,一直西去,當太陽落下去的那一支山脈,不知道是什麼名字?但是我想這一支山若要命名,要比“夕陽”“落照”等更好的名字,怕沒有了。
一帶連山,本來有近遠深淺的痕跡可以看得出來的,現在當這落照的中間,都隻染成了淡紫。市上的炊煙,也蒙蒙的起了,便使我想起故鄉城市的日暮的景色來,因為我的故鄉,也是依山帶水,與這煙台市不相上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