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方式濟《渡腦溫江過江即卜奎界》(1 / 1)

歲月聲音

作者:王新弟

急流雙汊湧沙根,

一抹波光帶日昏。

想象瓊州潮拍岸,

片帆初到海南村。

《南山集》的案發,方登嶧怎麼也不會想到又一次罹難降到了方家。“方學士”與“方學詩”的諧音,差一點讓他掉了腦袋。康熙帝還算是開明,才將他改判為流放卜奎。摘掉頂帶花翎,束起長長的發辮,脫下朝靴,換上芒鞋,踏上流放征程的方登嶧,望北雁南飛,聽聲聲胡笳,想到祖父方拱乾五十年前南闈科場案中的蒙冤,不勝感慨,隨口吟出:“五十年前罹禍日,征車行後我生時。豈知今日投荒眼,又讀先生邊塞詩。”一代大儒,輩輩罹難,其淒楚與無奈,不知方拱乾的在天之靈,該做何感想?

方式濟是方登嶧之子,康熙四十八年得中進士後,又被委以清廷內閣中書的朝廷官員。方家罹難,他自然也在劫難逃。當他聽到父親蒙冤發配至卜奎流放,便自己奔赴至父親的流放地,開始了陪同父親一起流放的生涯。就這樣,兩代詩人與卜奎結下了不解之緣。

剛剛在卜奎的日子,是極為艱辛的。方家罹禍之後,“婢仆死亡略盡”,他們“苦寒躬取榛棘”,因“久坐風雪中,兩手皸裂”。經幾年苦役,終於安頓下來之後,他們苦中作樂,父子倆在一起吟詩作賦。就這樣,日積月累,父方登嶧的《依園詩略》、《垢硯吟》,及方式濟的《出關詩》、《述本堂詩集》等一一集成。他們父子間以詩為友,“吟詠承歡”,在漸漸消逝的光陰裏,創造了一個自己的精神後花園。我以為,他們在流放地苦役之餘的吟詩作賦,不僅僅是對他們精神的自我修複,同時也是他們對自身的自我救贖。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朝代可以死去,皇帝可以死去,而唯有詩歌不會死去。因為精神不會死去,綿綿延續的血脈不會死去。

在極邊之地卜奎生存的方家,於當地的口碑極佳。他們對人厚道,即便有人罵他們,也隻當沒有聽見。而方式濟則更是道德正直之人。在家鄉,母親曾替他張羅婚事,欲將一個漂亮聰慧的婢女娶為兒媳。方式濟說:我是看著她在繈褓裏長大的,娶她為妻,我的心裏能夠安生嗎?遂拒絕了這門婚事。當地有富豪人家,欲將自己的女兒嫁與他,他唯恐自家的罹禍連累人家,也都謝絕了。一段時間裏單身的方式濟,在邊塞謫居的生活,擴大了視野,開拓了心胸,他既為北方那壯麗的山川所吸引,又為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所謂“太平盛世”而激憤。他除了寫出了一批“讀之使人感慨”的詩篇外,又投入了較大的精力,在“隨父戍所,服勤左右,以慰晨昏”之餘,在土室裏廣泛收集民風民俗,又策馬出行,踏查山川,用溫熱的手掌撫摸著曾給了他那麼多無告的陌生,那麼多絕望的酸辛的土地,對卜奎的風俗人情,及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麵進行了詳細的記錄整理。這樣,一部極為珍貴的《龍沙紀略》誕生在了這絕域的塞外。卜奎,也因方式濟取《後漢書班超讚傳》中:“坦步蔥雪,咫尺龍沙”中的“龍沙”為書名,使卜奎城就此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龍沙紀略》是300年前卜奎荒原上空的一道閃電。對於鮮有修誌的卜奎,這真的是一篇難以形容和難以評價的文字。它既修訂了遼、金諸史之偽,又彌補了《盛京通誌》的不足。方式濟為了陪同父親的服罪生涯,他主動選擇了到卜奎流放。在絕境之中,他能夠對精神世界進行自覺的修複,並矢誌不渝地對現實生活進行著艱難的,卻又是誠懇的刻畫。做為後人,我們不僅看到了他對江河山川投入極大的熱誠,同時也看到了他對未來所寄予的期待。方式濟也因此證明了他的人生,並使他成為流入史上的一道景觀,一個象征。

《渡腦溫江》這首詩,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方式濟隨父在遣戍途中口占而成。成詩地點於吉林與黑龍江交界處的嫩江之上。據悉,此詩是有文獻可考的第一首歌詠嫩江的作品。大概也就是自那時起,考詠嫩江的詩作,也開始猶如濤湧的浪花,在詩海中綿綿不絕起來。

四句詩,就像一幅精美的攝影藝術圖片。畫麵上呈現的是300年前曆經了千山萬水後,已經是滿身泥濘,芒鞋破爛,疲憊至極的方式濟,突然見到了嫩江時刹那間的表情。我們從這首短短的四句詩裏可以發現,雖然命運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但作為詩人,他對大自然的感受力沒有喪失,他由此及彼的豐富的想象力沒有喪失。塞北冷峭的江風,眼前不那麼十分壯闊的江麵,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宋代的詩人蘇軾被貶至海南瓊州時口占的一句詩:“餘生欲老海南村”,而此時此刻他的境遇,與他所尊崇的先人又是何其相似啊!於是,麵對著靜靜流淌的江流,方式濟的心裏,卻潮湧著令人驚心動魄的巨潮。今天,我們讀著方式濟的這四句詩,仿佛對隔世先人的心靈進行著深情的觸摸。於是,那300年前的傷痛便再一次泛上我們的心頭。